隴月徘徊,丁香寥落。
一只灰黃色的蛾子在明亮的燭火里簌簌的撲騰了兩下,最終無力的跌落在地,再也飛不起來。
庭院里安靜得詭異。
沒有野鳥的啁啾,沒有蛐蛐的嘶鳴,也沒有活人的氣息。
臥房里卻響起了極輕微的開合聲。
一盞描水墨青花的燈籠無聲的偏了方向,攀在窗邊,幽幽的向內窺視。
許含章將裝滿華麗裙裳的紫檀木大衣箱打開,無視月色般柔白飄逸的繚綾八幅長裙,也沒碰金絲重繡的霞影紗廣袖衫,只拿了件素色繡桃花暗紋的交領窄袖綾襦,和一條大紅色的六幅羅裙出來。
“果然,還是洗不掉呢?!?br/> 許含章撣了撣紅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喃喃道,“找我的,會是你們么?”
在凌家小憩的那個下午,她夢到了幾年前的一輪血月。
照理說在那種疲憊虛弱的情況下,她是不可能做夢的。
因為她早就能控制自己的意志,但凡是倦極了想要好生歇著的時候,絕不會讓靈識瀉出,魂行于外。
可她不止做了夢。
還夢見了自己埋在心底,不愿再記起的事情。
這多半是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的召喚她,甚至影響到了她靈識的波動。
許含章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條遺忘在老宅,浸染了無數鬼魂的鮮血,已辨不出原本顏色的羅裙。
和活人的血不同,鬼魂的血是永遠都不會褪色和發(fā)污的,任憑日曬雨淋,也依舊赤紅如新。
這,或許是它們留在世上最后的一抹痕跡,所以才無法消除和凈化,一直一直的跟著她,提醒她曾經犯下的罪孽有多重,也諷刺她即使做再多善事,也洗不白自己。
“但是,我一點也不后悔呢?!?br/> 許含章的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伸手覆上了這片柔軟的紅,雙目隨之緩緩合上,將雜念盡數拋之腦后,用心感知著所觸的氣息。
夜風凄凄涼涼,燭火明明滅滅。
仿佛有無數粒細小的塵埃飛舞了起來。
室內的景象越來越模糊。
窗欞,梳妝臺,衣箱,案幾,都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不起眼的縮作一團。
而她的身姿卻依然清晰,且挺拔如修竹,端凝沉靜的立在那里。
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在腦海中晃過。
她看到自己抽出了匕首,將一具腐爛得不成人形的尸體從胸腹處劃開,沿著肋骨和脊椎細細的剔了下去。
粘乎乎的尸水散發(fā)著惡臭,一股股向外涌出,將她的雙手染得臟污不堪。
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拇指和食指輕輕合攏,將爬進尸體眼窩,不肯輕易鉆出的蛆蟲拈起,連著剔下的肉塊一起扔進了火堆。
月隱,星稀。
她又看到自己用潔白的生絹將一塊塊殘骨擦拭干凈,整齊的碼在同色的裹尸布上,然后將布片的四角提起,牢牢的打了個結。
做完這一切,她提著包裹,步履匆匆的穿過山道,越過柏樹林,徑自走進了墳場。
這里又添了座新墳。
墓碑前的石案上,擺了幾盤應季的瓜果作為祭品。
她探手抓了一個,慢條斯理的往嘴里送。
清甜,脆嫩,多汁。
若沒有附在果皮上的香灰味,想必口感會更好。
她吃東西的動靜很小,幾乎聽不見咀嚼和吞咽的聲音,似是怕驚擾了黃土堆下的死者。
“多謝款待。”
扔掉果核,她薄唇輕啟,無聲的說了四個字,然后轉身離去。
水霧淡淡,草葉上覆著薄薄的秋霜。
眼前的景物變得朦朧不清,山道也格外的崎嶇漫長,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路上明明除了她,再沒有旁人,但用眼角的余光掃出去,卻總能瞧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輪廓。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她走,人影也走。
她停,人影也跟著停。
身處這般陰森恐怖的氣氛,她卻仍沒有變一下臉色,而是無比平靜的開口道,“別大費周章的嚇唬我了,沒用。要知道我連活人都不怕,又怎會怕鬼?”
接著輕笑一聲,不退不避,直沖著鬼影森森的方向去了。
每前行一步,四周的景象就悄然發(fā)生著點滴細微的變化,山川的走向漸緩,天邊的濃云漸遠,林木的個頭漸矮,雜草不再瘋長,懨懨的貼著地面,露出了其下一具灰白的骸骨。
怎么埋得這般潦草,連席子都不裹一張,就直接扔草堆里了?
她詫異了一下,隨即便解下玄色的斗篷,將骸骨仔仔細細的收斂起來。
“這里是窮鄉(xiāng)僻壤,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來葬你。不若把你埋在崖邊,既能賞日升月落,云蒸霞蔚,又能觀霜凋岸草,百鳥歸巢。”
她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畫面忽然暗了下去,沉入濃稠的黑暗中。
良久,一道微光亮起。
她看到自己立在屋外,和一個須發(fā)皆白,相貌清奇的老者交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