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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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若水寧和,溫言道:“沒事了?!?br/> ?
??數(shù)十天來的驚懼、奔波、勞累,以及面對的困境、所受的威脅,好似都隨他這寥寥數(shù)字被晚風(fēng)吹去,他的語音帶著溫柔的情緒,令劉娥感覺到此刻的安穩(wěn)不容置疑。她心微微一顫,雙目有闊別已久的,將要盈淚的濕意。她倉促地垂下眼簾,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剛才我聽見馬蹄聲……你就是那個騎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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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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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站起向他襝衽一福,他以手虛扶:“姑娘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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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此刻也從暈厥的狀態(tài)中醒寤,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劉娥,立即沖了過來:“妹妹,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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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擺首:“我沒事,是這位公子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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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戒備地打量那男子,目測不是歹人,方才朝他抱拳施禮:“多謝公子仗義相救?!?br/> ?
??男子和言道:“不必客氣??炊荒?,應(yīng)該是異鄉(xiāng)人吧?京城一向安定,劫掠盜匪甚少,我今日遇見,原該嚴加懲戒,卻不慎讓他們逃走,一時疏忽,對不住了?!?br/> ?
??劉娥道:“公子哪里話。若非公子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與大哥十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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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微笑,又問:“姑娘要去哪里?若蒙不棄,我送你們一程?!?br/> ?
??劉娥遲疑,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終于還是直言道出目的地:“我們要去秦王府?!?br/> ?
??男子有些訝異:“秦王府?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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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亦坦誠相告:“我是孤女,父親曾是秦王麾下將領(lǐng),父母曾說走投無路時刻來投靠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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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了然頷首:“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這便送你去吧?!?br/> ?
??劉娥道謝,啟步欲行,但剛走一步便又跌倒,手捂足踝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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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關(guān)切地過來扶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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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隨即低身,輕輕撥開鞋襪查看了劉娥的足踝,然后道:“想是剛才被歹人摔下時扭傷了足踝……姑娘乘我的馬吧?!?br/> ?
??劉娥一驚,立即推辭:“不!公子愿意相送,我已感激不盡,怎能再乘你的馬?!?br/> ?
??男子道:“你足部受傷,若不騎馬……或者,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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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挺直鼻梁下的雙唇薄如刀削,弧度柔美,此刻一側(cè)唇角悄然揚起,似一指挑動琴上絲弦,清越的樂音隨之在她心間縈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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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但覺雙頰灼熱,有千縷暖流沿著血脈于這短短一瞬涌上自己的臉。而那男子偏還作勢在她面前蹲下,鎮(zhèn)靜地背對著她,似在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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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忽然像發(fā)現(xiàn)天生異象般,不合時宜地高聲道:“咦,妹妹,你臉紅了!你居然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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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自幼在鄉(xiāng)間與女伴相處,一直以她們的保護者自居,極少顯露女兒態(tài),對龔美也坦率如兄弟,毫不扭捏,是以龔美幾乎不見她羞澀神情。如今龔美這般驚詫,聽起來倒像是她臉皮一向忒厚。劉娥尷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厲的眼風(fēng),勉力站起,單足一蹦一跳地朝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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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笑笑,起身過去,將她扶上馬。行動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雙手,再伸臂扶她,不失禮數(shù)地避免與她肌膚相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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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乘馬,那男子牽馬,與龔美一起步行。沿途街道植有槐花,已開至盛期,風(fēng)舞之下花朵從月光中飄落,簌簌地拂響他們并肩而行的影子。劉娥將目光從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仰首感覺撲面而來的淡淡花香。將老的春光,褪色的街市,一切好像與起初無異,一切又似將煥然新生。她聽著悠揚若有旋律的馬蹄聲,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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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秦王府門前,兩名守門的侍衛(wèi)看見那男子,立即上前行禮,抱拳躬身,態(tài)度十分恭謹:“楚王安好?!?br/> ?
??男子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扶劉娥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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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驚訝地打量他:“你,是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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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淺笑,未直接答,只道:“我姓趙,名叫元佐?!?br/> ?
??龔美大為驚喜,忙上前深深一揖:“原來我們的恩人是素有賢名的楚王?!?br/> ?
??楚王元佐是皇長子。龔美與劉娥此番赴京,越接近都城,遇見的百姓就越愛議論時局,其中有不少便是關(guān)于楚王元佐的。說他從小便聰穎警慧,才思妙敏,又精于騎射,且容貌頗似今上,因此皇帝格外鐘愛。楚王良善,做過許多扶助平民的事,甚得民心。如今國本未立,許多人都在猜測皇帝會將儲君之位給時任開封府尹的秦王廷美,還是給愛子楚王元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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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趙元佐只是對龔美微微擺首:“傳聞難免浮夸,我平素所為都是些無關(guān)民生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我們快進去見秦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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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帶劉娥、龔美進入王府堂中,秦王趙廷美立即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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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舉目望去,見秦王比自己想象的年輕許多,不過三十四五光景,儀表不凡,舉止儒雅,見了趙元佐即展顏笑,目光和煦,觀之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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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欠身行禮:“元佐給四叔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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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近身相扶,嗔怪道:“說過多次了,你我無須如此客氣?!靶从中枺敖袢赵醯倪@么晚來?花廳里給你溫的酒都涼了?!?br/> ?
??趙元佐道:“今日我去玉津園射柳,回來時路上遇劫匪強搶一女子,所以耽擱了。后來得知這姑娘的父親與四叔還有些淵源,便把她帶了回來?!?br/> ?
??趙元佐示意門邊的劉娥和龔美進來。龔美扶著劉娥入內(nèi),兩人向秦王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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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猶疑地看著劉娥:“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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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應(yīng)道:“我叫劉娥,我父親是劉通,曾任虎捷都防御使、嘉州刺史?!?br/> ?
??趙廷美頓時明了,看向她的目光旋即變得柔和:“原來是劉通之女。快請坐?!?br/> ?
??眾人分別坐下,在趙廷美要求下,劉娥敘述了身世和遭遇,直講到遇見趙元佐。聽得趙廷美連聲嘆氣,道:“當(dāng)年劉通隨我從征太原,出生入死,曾救我于危難之中。他戰(zhàn)死沙場后,龐夫人要回娘家,我還道她有意改嫁,未加挽留,卻未料到你們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濟。若我當(dāng)初把你們接到京城居住,你們便不會受這么多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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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擺首:“我母親一向不愛白白領(lǐng)受別人恩惠,也不想叨擾秦王,所以寧愿默默在華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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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道:“這些年真是委屈了龐夫人。如今你既來到我府上,我必不會虧待你,會好生供養(yǎng),如同女兒一般?!?br/> ?
??劉娥聞言起身作揖:“謝大王恩典,但劉娥不愿無功受祿。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讓我做點事,每月和府中眾人一樣領(lǐng)點月錢,我便心滿意足了?!?br/> ?
??趙廷美訝然道:“那如何使得。你父親有恩于我,我不能虧待你?!?br/> ?
??劉娥決然道:“我不想做被人供養(yǎng)的花兒鳥兒,只想憑一己之力養(yǎng)活自己。大王尊重我的心愿,便是善待我了?!?br/> ?
??趙廷美無言以對,無奈地朝趙元佐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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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亦贊同劉娥選擇,勸趙廷美道:“四叔,劉姑娘性子強,頗有主意,既不愿無功受祿,四叔就成全她吧,給她找些事做?!?br/> ?
??趙廷美想想,對劉娥道:“既如此,你就學(xué)學(xué)點茶,在我書齋伺候茶水吧?!?br/> ?
??劉娥露出喜色:“謝大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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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看看她身邊的龔美,問:“龔師傅會做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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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答道:“是的,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飾?!?br/> ?
??趙廷美頷首:“我府中女眷甚多,若不嫌棄,你也留下來,為她們做首飾吧?!?br/> ?
??龔美喜而下拜:“謝大王恩典,小人感激不盡?!?br/> ?
??劉娥與龔美此后便留于秦王府中。龔美見劉娥為苦練點茶起早貪黑,格外辛勞,頗為不解,問她:“秦王此前已經(jīng)表示會像待女兒一般養(yǎng)你,你順勢在王府中做半個郡主即可,又何必苦學(xué)技藝,讓自己這般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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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反問:“如果你家中來了一個窮親戚,一事不做,整日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你會高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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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猶豫,半晌道:“但來的是個小姑娘,我不缺錢的話,養(yǎng)著也無妨?!?br/> ?
??劉娥笑了:“若你有妻妾,她們看見夫君莫名其妙養(yǎng)著一個小姑娘,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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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美恍然大悟:“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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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淺笑不語。她從小游戲于街市,見識過市井婦人眉飛色舞傳播流言的功力,不想自己因貪戀位高者一時關(guān)照而淪為妒嫉之心的犧牲品。秦王正值盛年,在其身側(cè)亦須警醒,她希望他多自己的職事而非容貌。何況,多學(xué)一門技藝總是不會錯的,雙手、技藝和頭腦,許多時候都比他人的庇護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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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香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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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書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達十?dāng)?shù)名,劉娥初來乍到,原也輪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她也十分自覺,每日多為其余侍女做些她們不愿意做的粗活,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閑時用她們給的茶餅點茶給她們喝,聆聽她們的教導(dǎo),并不爭奪近身服侍秦王的機會。她又衣著簡素,不愛鉛華,且善于自嘲,以自己缺點襯托眾侍女的優(yōu)點,常逗得她們樂不可支,因此人緣頗佳,她也自得其樂,不以未能伺候秦王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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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她正在用書齋侍女之首槿伊給的茶餅在房中練習(xí)點茶,一位資歷頗深的侍女小姌入內(nèi),看見那茶餅,冷笑一聲,問:“這是槿伊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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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稱是,小姌一哂:“這茶餅都存了兩三年了,也虧她送得出。炙過了么?別喝了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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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人以新茶為貴,陳年舊茶必先以火炙,去其陳氣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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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聞言笑道:“炙過了。我原是個沒見識的鄉(xiāng)野丫頭,在家里用些粗茶末加點姜鹽煮了就喝,哪喝得出茶的好壞,槿伊姐給我好茶也是糟蹋了。小姌姐若有陳茶飲不了也不妨賞我,再不濟也比我加姜鹽煮的粗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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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姌“哼”了一聲還欲說些什么,忽聞身后門響,回首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槿伊站在門邊,到嘴邊的話立即被嚇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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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伊沉著面色看看她們,然后對劉娥道:“今日我頭痛,就由你去為大王點茶吧?!?br/> ?
??趙廷美躺在書齋臥榻上看書,這幾日感染了風(fēng)寒,不時咳嗽一聲,見劉娥進來施禮,也只點點頭,略看她兩眼,目光便又落回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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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取出碾好的茶末,正要開始點茶,趙廷美想到了什么,忽然開口問:“今日用的什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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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道:“是北苑龍鳳石乳茶中的鳳茶,官家遣人新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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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平興國二年起,皇帝趙炅下令在建安鳳凰山北苑造龍鳳石乳茶,特制刻有龍鳳圖案的棬模壓制茶餅,龍紋茶餅稱龍茶,鳳紋則稱鳳茶。近年來龍茶僅供禁中用,賜宰執(zhí)、親王、公主、宗室及學(xué)士、將帥的皆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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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擺首:“不用這個。你打開書架旁的柜子,取一餅龍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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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依言打開柜子,見其中有一朱漆小匣,有鍍金鎖鎖住。趙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屜中取出一把銀鑰匙開了鎖,匣中覆以黃羅,封以朱印,有標簽注明年份——太平興國二年制。一一拆開,里面是防潮的箬葉,中間還有一層黃羅軟盝,取出展開,才見刻著龍紋,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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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道:“這是北苑第一年貢茶,官家賜了龍茶,如今只剩這一餅。今日就飲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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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領(lǐng)命,想了想,先將在干凈水缽中注以剛煮沸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將茶餅置入,浸漬須臾,再取出茶餅,刮去殘余的膏油,以茶鈐箝住茶餅,在茶爐上微火炙干,然后以凈紙密密裹住茶餅以捶碎,取適量置于舟形銀茶碾上,另取水入銀湯瓶,擱在茶爐上,一邊候湯一邊轉(zhuǎn)動茶碾中的獨輪細細碾磨茶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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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餅色白,不時有玉塵般的茶末飛揚而出。茶餅?zāi)牒煤髣⒍鹩檬駯|川鵝溪畫絹茶羅將茶末細細篩過,然后仔細聆聽湯瓶內(nèi)聲音,聽到聲響如松風(fēng)檜雨,便提起湯瓶燙一個耀州窯青瓷茶盞,再抄入茶末,注少許熱水調(diào)至茶膏狀如融膠,才又提瓶,執(zhí)一把銀匙,在注湯的同時往盞中環(huán)回擊拂。擊拂之下茶湯乳霧洶涌,浮起一疊白色乳花,于茶盞中凝而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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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把茶盞置于同樣的青瓷盞托上,送至趙廷美面前案幾上。趙廷美托起茶盞轉(zhuǎn)動著看看,露出微笑:“你家鄉(xiāng)也這般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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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擺首:“我家鄉(xiāng)飲茶,與汴京大不一樣,多是加姜鹽煮茶,點茶甚少,技法也遠不如汴京的精細?!?br/> ?
??趙廷美詫異道:“所以你學(xué)點茶未足月余?技藝可謂突飛猛進,還知道陳年舊茶先以火炙?!?br/> ?
??劉娥欠身道:“全仗各位姐姐指點,我才能學(xué)會?!?br/> ?
??趙廷美微笑著吹了吹茶湯,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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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小姌入內(nèi)稟報,稱陳國夫人前來探望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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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當(dāng)即面色一沉,擱下茶盞:“就說我睡著了,請陳國夫人別來了?!?br/> ?
??話音剛落,外面已傳來守門侍女請安的聲音:“陳國夫人萬福,楚國夫人萬福?!?br/> ?
??趙廷美旋即冷面躺下,面朝內(nèi),毫不欲理睬來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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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一位三十余歲的美麗婦人攙扶著五十多歲、面容慈祥的陳國夫人進來。那美婦是趙廷美之妻,楚國夫人張氏,陳國夫人劉娥亦聽眾侍女議論過,知是今上乳母,劉娥遂與小姌一起上前,向她們行萬福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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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夫人笑對趙廷美道:“大王,聽說你偶感風(fēng)寒,陳國夫人十分掛念,親自來看你了?!?br/> ?
??趙廷美繼續(xù)躺著,沒有答話,亦未轉(zhuǎn)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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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徐徐走到趙廷美身邊,看看他面色,又看看案上的茶盞,微微搖頭:“大王如今身染風(fēng)寒,怎么還喝茶這種寒涼之物呢?”隨后轉(zhuǎn)顧劉娥,吩咐道,“把茶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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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愕然,旋即也只得答應(yī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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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端起茶盞,正要往外走,趙廷美猛地坐起來,一把從劉娥手中奪過茶盞,砰地擱回案上,冷面道:“這是秦王府,請陳國夫人別忘記自己的身份,任意指揮王府中人?!?br/> ?
??陳國夫人霎時老淚橫縱,嘴唇不住顫動:“是老身唐突,請大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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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似乎毫不動容,冷冷道:“陳國夫人是當(dāng)今圣上的乳母,不是我的,還望陳國夫人多關(guān)心官家,切勿動輒出宮,來我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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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語調(diào)近乎悲傷:“是,是,我這就走,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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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轉(zhuǎn)身,拭著淚往外走,楚國夫人忙小心攙扶,輕聲安慰:“大王就是這個脾氣,夫人也是知道的,請別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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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夫人逐漸遠去。劉娥迷惑地窺探趙廷美的表情,頗不解他為何會對皇帝的乳母這般不敬。而趙廷美則端起茶盞,狠狠地喝了一口,再把茶盞擲在地上,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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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端著用完的茶器進廚房,竟見陳國夫人在里面親自翻炒灶上鐵鍋中的白扁豆,不時拭擦額頭上的汗。小姌百無聊賴地站在她身邊懶洋洋地看,另有兩名廚娘、侍女坐在廚房門邊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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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擱下手上的茶器,向陳國夫人行禮,陳國夫人側(cè)首看劉娥,微笑道:“哦,你是剛才在大王書房伺候的姑娘?!?br/> ?
??劉娥稱是,忍不住問:“夫人為何親自動手做這等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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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道:“茶水寒涼,大王受了風(fēng)寒,不能總喝茶,我想為他做一些香薷飲再回去。這水代替茶飲,有健脾清暑,去夏月惡寒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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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道:“夫人可以讓廚娘做呀?!?br/> ?
??陳國夫人擺首:“廚娘不知道方子,火候多半也拿捏不準,還是我做吧。適才讓她們?yōu)槲覓癜妆舛?,剪碎香薷和厚樸,這活兒細,耗時甚長,她們?nèi)滩蛔〈蝾?,我就讓她們暫且歇息一下?!痹倏纯葱槪耙舱埿樄媚锟粗鴮W(xué)學(xué),日后我不常來,小姌學(xué)會了也可做給大王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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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姌敷衍地笑笑,道:“夫人放心,我在學(xué)著呢?!?br/> ?
??劉娥心知小姌及廚娘、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見秦王對陳國夫人態(tài)度不佳,遂對陳國夫人有輕慢之心,唯恐事事聽命于她反惹秦王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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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見陳國夫人受這般委屈,非但不以為意,還處處牽掛秦王,心下不忍,遂道:“那還有什么活兒?我來做?!?br/> ?
??陳國夫人道:“白扁豆已炒好,你幫我搗碎吧?!?br/> ?
??劉娥答應(yīng)一聲,迅速取出擂缽,取出炒好的白扁豆,把豆子搗碎,然后盛出來遞給陳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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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厚樸置入銀瓶中,注入沸水,塞好瓶塞,然后交給小姌:“泡半個時辰就好了。這香薷飲就請你送給大王飲吧,就說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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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姌推辭:“這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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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夫人黯然道:“切莫說是我做的,以免大王聽了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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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姌勉強收下銀瓶。陳國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我該回去了,拜托兩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如今早晚尚有寒意,囑咐他記得添衣?!?br/> ?
??劉娥與小姌答應(yīng),陳國夫人微笑著分別握握她們的手,才轉(zhuǎn)身離去,步履沉重,背影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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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姌一待陳國夫人身影消失在視野中,立即拔開瓶塞,將要傾倒香薷飲,被劉娥攔?。骸瓣悋蛉嗣β翟S久,就這樣倒了多可惜?!?br/> ?
??小姌道:“大王如此不待見她,我還把她做的湯水送到大王面前去,若大王嘗了出來,這不作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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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接過銀瓶,笑道:“我還沒喝過香薷飲呢,姐姐就賞給我嘗嘗,也不至于浪費?!?br/> ?
??小姌審視她須臾,終于點了點頭:“好吧,不過今日之事別泄露出去,別讓大王知道陳國夫人要我跟她學(xué)做香薷飲?!?br/> ?
??3.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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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楚王元佐前來探望四叔,趙廷美再命劉娥去書齋伺候,依舊要她點茶,劉娥帶著茶器及那個盛著香薷飲的銀瓶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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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末備好,劉娥用銅湯瓶煮水候湯,待聽到湯瓶中聲音如松風(fēng)澗水,心知水已沸騰,遂提起湯瓶將要點茶,卻被一直在觀察她動作的趙元佐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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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壁w元佐指點道,“湯瓶離火后先擱一擱,待聲聞俱寂,水停止沸騰后再去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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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一怔,旋即依言而行,將湯瓶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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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水沸聲止,趙元佐起身過來,自己一手提湯瓶注水,一手持銀匙調(diào)膏,待將茶末調(diào)如融膠,再邊加水邊擊拂,審視茶面變化,隨之調(diào)整指繞腕旋的速度與力度,先緩后急,待乳霧涌起再減速,緩繞拂動,直至乳霧溢盞,凝結(jié)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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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盞茶點好后宛如一甌春雪。劉娥驚喜道:“楚王手法精絕,勝我遠矣?!?br/> ?
??趙廷美笑道:“他從小就愛飲茶,不知道練了多少年,若不能勝你,顏面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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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亦含笑道:“劉姑娘才學(xué)不久,能做到這般已十分不易?!?br/> ?
??劉娥欠身請教:“楚王適才讓我待湯瓶聲聞俱寂后再點茶,可有什么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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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道:“點茶候湯最難,未熟則末浮,過熟則茶沉。用剛離開爐火,尚在沸騰的水點茶則過熟,茶末易沉,且茶味會偏苦。所以宜先稍待須臾,湯瓶無聲,說明水已止沸,這時的水就合適了?!?br/> ?
??劉娥謝趙元佐指教,道:“我是覺自己點的茶易沉,飲完盞底有余末,卻不知因水過熟,還會令茶偏苦……”又對趙廷美,很是遺憾:“唉,想來日間大王命我點的龍茶,竟是被我糟蹋了?!?br/> ?
??趙廷美笑道:“我飲茶不如元佐精細,些許差異,分辨不出?!?br/> ?
??趙元佐含笑欠身:“四叔過謙了,我的點茶技藝還是四叔教的呢?!?br/> ?
??趙廷美笑而擺首:“我這點技藝,實屬稀松平常,你應(yīng)該另尋名師。若早兩年,還可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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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想起了什么,趙廷美忽然語意一頓,笑容也凝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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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隨之問:“四叔是說,還可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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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嘆了嘆氣:“吳王李煜。他是我見過的最會點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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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說的吳王,即南唐后主李煜。南唐國破后李煜被俘送至汴京,先被太祖趙匡胤封為違命侯,趙炅即位后該封隴西公。太平興國三年逝于京師,贈為太師,追封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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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這名字,趙元佐亦沉默,少頃,無言地把剛才點好的茶遞至趙廷美面前。趙廷美托起飲了一口,再度喟然長嘆:“這一世,轉(zhuǎn)瞬即逝,短如朝露,萬般皆苦,茶中縱有些許苦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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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元佐與劉娥皆無語,他又展顏笑,吩咐劉娥道:“你給元佐點一盞不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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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遵囑,候湯提瓶至無聲時再點茶,果然湯面、乳花都較以往為佳,趙元佐捧盞品之,亦贊:“恰到好處?!彼靻査?,“點茶環(huán)節(jié)繁瑣,技法頗難,短短一月,你是如何練到如今這般嫻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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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道:“并無技巧,無非多練。姐姐們給我團茶,我一有空便練習(xí),請她們飲了點評。她們點茶時我在旁觀察,暗暗模仿……只是以往以為擊拂最重要,多去研究擊拂手勢,候湯這點卻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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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含笑問:“你如此用心學(xué)習(xí),是因為也愛飲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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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沉默,須臾抬首道:“愛,但不是像楚王那樣愛。我愛點茶,是因為把它當(dāng)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職事。這是秦王交給我做的事,是我領(lǐng)月錢生存的依據(jù),所以我必須做好?!?br/> ?
??趙廷美微笑:“不必讓自己太過辛苦。你是故人之女,無論你是否能點好茶,我都會善待你。日后為你尋得一位如意郎君,也會為你備好嫁妝,送你風(fēng)光出嫁?!?br/> ?
??劉娥欠身致謝,但道:“勤練技藝,有一技傍身,總好過渾噩度日。萬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厭倦,逐我出門,我也不至于餓死街頭?!?br/> ?
??趙廷美大笑:“你是信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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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擺首:“劉娥不敢。只是各人交往,自有緣法,多少至親密友,隨時光流逝,失散在人海中,除了自己這個軀殼,誰能保證一生能與誰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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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聞言問:“所以,你也不把將來寄托在夫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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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道:“尋找到一位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難的吧,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終身相依,就像我父母那樣……世間惟有兩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乖戾和偶爾的放肆,從不放棄我,一個是我自己,因為我想放棄也無法放棄,另一位,就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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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母親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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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頷首:“剛才說到茶苦。記得五歲時我生病,母親很著急,沒錢買藥,就親自去找藥草,跪在火爐邊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煎給我喝。我嫌藥苦,她就陪我喝,自己喝一口,再哄我咽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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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耐心傾聽,趙廷美沉默不語。劉娥小心地探看趙廷美的表情,又說了下去:“小時候不懂事,有時在舅母那里受了氣,便把氣撒在母親身上,對她發(fā)脾氣,而母親總是包容我,并不多加責(zé)罰。有時我鬧得太厲害,她打了我,但其實她更心疼,暗地里躲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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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閃過,他捧起茶盞,掩飾地徐徐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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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黯然又道:“后來母親病倒了,我在她病榻前痛哭,發(fā)誓再不惹她生氣,求她不要拋下我,但還是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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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生母李氏也于數(shù)年前薨逝,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狀,趙元佐也默默無言,眼角瑩然若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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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忽然牽起唇角淡淡一笑:“母親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脾氣似乎變好了,不再那么易怒,對誰都是含笑以對,哪怕舅母打罵我,也盡量帶著笑容與她周旋?!鳖D了頓,她嘆道,“后來想明白了,以前我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脾氣,是視她為至親的人,仗著自己為她所愛而張狂放肆,因為知道遲早會得到她的寬恕。而如今,世上再沒有可以無條件容忍我的人,我必須含笑去化解所有撲面而來的惡意?!?br/> ?
??趙廷美與趙元佐各有所思,相對無語,而面前杯盞中的茶已于不知不覺間飲盡。劉娥見狀,布好另外兩個干凈的茶盞,悄然提起銀瓶中的香薷飲,斟滿茶盞,然后分別奉至趙廷美與趙元佐面前,欠身道:“茶味苦性寒,請二位大王飲些甜水潤潤喉吧?!?br/> ?
??二人舉盞飲去,趙廷美品出香薷飲之味,忽地一驚,抬眼凝眸著意看了看劉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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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朝他低首,靜待他開口斥責(zé)。然而趙廷美終于什么都沒說,將香薷飲品了一下又一下,雙手捧著茶盞,小指微微地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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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趙廷美常命劉娥隨侍,又見她還會蹴鞠,與其聊及踢球競技之事亦能應(yīng)對,便讓她連他游戲服玩之事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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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趙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足蹬平底烏靴,是將要蹴鞠的服飾,立于寢閣堂中,幾名侍女在幫他整理衣冠,劉娥入內(nèi),向展示一個皮革縫制的球:“大王,球已備好?!?br/> ?
??趙廷美點點頭,示意知道了,未立即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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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夫人張氏抱著個白色小狗進來,打量劉娥一下,再問趙廷美:“大王今日要去蹴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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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道:“契丹使者耶律喜隱來朝,官家讓幾位親王陪他踢一場球,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br/> ?
??楚國夫人撫摸著小狗,含笑道:“蹴鞠大王許久不玩,可還行么?隨便踢踢也就是了,別累著?!?br/> ?
??趙廷美目視前方,展開兩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并不看她:“雖是游戲,但涉及契丹,便成了國事。輸贏關(guān)乎國家體面,也必須盡力而為。我不年輕了,體力有限,不過元佐元侃他們正當(dāng)年少,當(dāng)不至于落敗?!?br/> ?
??侍女整理完畢,趙廷美走到劉娥面前,從她手里接過球,吩咐道:“今晚飲的茶,還用昨日那款?!?br/> ?
??劉娥欠身答應(yīng)。趙廷美啟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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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夫人目送他,然后回首看看劉娥,劉娥旋即朝她一福,是隨時待命的模樣,態(tài)度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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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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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趙炅正襟危坐于蹴鞠場上方的御座中,微蹙眉頭觀看場內(nèi)雙方競賽,目光鎖定在耶律喜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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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晉高祖石敬瑭將燕云十六州獻與遼太宗耶律德光,宋太祖趙匡胤著眼于南方,與契丹大致未起沖突。趙炅即位后欲復(fù)燕云之地,親率宋軍自太原北伐,但先被遼軍阻于幽州城下,后又被遼將耶律休哥等大敗于高梁河。趙炅身負箭傷乘牛車逃回,北伐以慘敗告終。此后遼軍頻頻出兵攻掠宋遼邊境,宋軍奮力迎戰(zhàn),雙方互有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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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孫,阿保機第三子章肅皇帝耶律李胡長子,如今被遼國皇帝耶律賢封為宋王。此番領(lǐng)命出使大宋,名為與宋探討議和,實則態(tài)度倨傲,并不提和議。趙炅也知他意在打聽大宋虛實,毫無尋求和平之誠意,因此也只是與其敷衍,以游藝宴集相迎,全不議及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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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宋遼雙方蹴鞠,場中豎有一面高約三丈,寬約一丈,以彩絡(luò)結(jié)成的網(wǎng),正中留有尺許見方的網(wǎng)眼,宋人稱之為“風(fēng)流眼”。大宋與契丹各出十二人,宋方穿靑錦衣,契丹著紅錦襖,分別列于球網(wǎng)兩邊。抽簽決定宋方開球,隨即由趙元佐將球開出,雙方隨即傳遞爭奪,以頭、肩、背、膝、腳等頂球或踢球,惟不能用手,爭相將球攻入風(fēng)流眼,落地得一籌,比賽以得籌多寡定勝負。這種玩法稱為“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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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球在二皇子趙元僖腳下,他盤帶須臾,一腳踢起,將球長傳至離球網(wǎng)最近的趙廷美腳下。趙廷美正欲將球踢向風(fēng)流眼,耶律喜隱卻驀然殺出,右足一撥,硬生生從趙廷美腳下奪過球,踢起來顛了幾下,即帶到風(fēng)流眼前,奮起一踢,球直直地飛向結(jié)著彩絡(luò)的球門,穿過風(fēng)流眼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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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眾人振臂歡呼,擊掌相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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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面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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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美重新開球。球傳了數(shù)次,到了趙元僖腳下又被耶律喜隱奪去。耶律喜隱如前次那般帶往球門,一腳踢去,眼見球?qū)w往風(fēng)流眼,卻有一穿靑錦衣的男子平地躍起,以胸停球,將球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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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認出那是趙元佐,不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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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得球后牢牢將球盤于足下,舉目一顧,見趙元侃正處于球網(wǎng)近處,遂以足弓大力將球一挑,傳給趙元侃。趙元侃穩(wěn)穩(wěn)接住,見耶律喜隱又欺身過來欲搶奪,趙元侃悠然一笑,把球往上一踢,用胸停住,然后展開雙臂,球從左臂滾到右臂,他一繞腕,球又回到了肩上。他肩托頭頂腳踢,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但雙手并不碰球,喜隱亦完全搶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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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數(shù)名隊員圍聚過來,都想搶球,趙元佐與趙廷美上前掩護,遮擋住搶球的契丹人。趙元侃獨自把球帶向球網(wǎng),面朝球網(wǎng),把球猛地踢往上空,然后上前一步,左腿弓,右腿繃,等球落下,看準了球,右腿揚起一勾,用右腳掌踢球,球從他頭上迅速飛進了風(fēng)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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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喜形于色,站起擊掌,高呼:“好一招‘倒踢紫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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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方圍觀的侍從隨之擂鼓歡呼,耶律喜隱怫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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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趙元侃連續(xù)顛球,帶球,破門。耶律喜隱一次次企圖爭奪,均無功而返。比賽結(jié)束之時,宋方凈勝三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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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禮儀,筑球完畢雙方隊員應(yīng)相互作揖以示友好。耶律喜隱匆匆向趙元侃抱拳示意,即陰沉著臉走回趙炅身側(cè)下方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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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沒想到契丹將士久居北漠,蹴鞠技藝與大宋子民相較也不遑多讓,今次比試,多謝貴方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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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冷笑:“皇帝過謙了。這次大宋大獲全勝,我方原是技不如人?!?br/> ?
??趙炅含笑擺首:“游戲而已,孰輸孰贏,不必細究?!?br/> ?
??耶律喜隱側(cè)眼一睨正自場內(nèi)退去的趙元侃等皇子,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我們大遼將士平日注重的是騎射實戰(zhàn),所以這些游藝之事,確實比不過大宋皇子?!?br/> ?
??趙炅笑容隱去,旋即不動聲色地道:“騎射嘛,我家?guī)孜恍阂矊W(xué)過些許皮毛,若大使有興趣,明日我便帶他們與契丹諸位使臣在南郊行獵?!?br/> ?
??喜隱立即應(yīng)對:“如此甚好,想必皇子們個個都是神箭手,我等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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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趙炅率眾皇子與耶律喜隱一行狩獵于南郊。契丹人聞到山林草木的氣息,如同雷聲追逐乍現(xiàn)的電光,帶著踏破蒼穹的氣勢策馬絕塵而去。而皇子們散布于樹影中,若麝鹿奔走,身影矯捷,不時挽弓射箭,森林中獵物亦紛紛應(yīng)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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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趙炅騎馬帶著己方皇子將士與耶律喜隱一方合會時,彼此都提著不少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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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哈哈一笑:“契丹人果然精于騎射,看來使臣斬獲不少?!?br/> ?
??喜隱也笑道:“大宋的獵物看起來也不比我們的少,只可惜剛才我們各自行獵,我等未能欣賞到大宋皇子騎射英姿,深感遺憾?!?br/> ?
??話音甫落,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從趙炅與耶律喜隱之間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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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立即揮鞭一直指野兔,喚二皇子:“元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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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僖一愣,旋即挽弓去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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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亂之間未及瞄準,箭落在了兔子身后一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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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大笑,語含揶揄:“大宋皇子的騎射是在皇宮里練的吧?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所以一遇到郊野獵物,箭便失了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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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冷眼瞥了一下趙元僖,趙元僖赧然低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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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傲然引弓,一箭朝野兔射去,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不住跳動,那箭卻也只射中兔子腳邊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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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兔驚惶四處狂奔。喜隱彎弓再射,連射兩箭,仍有偏差,并未射在兔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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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蹙眉,再拔箭,手中卻空空如也——箭筒里的箭已然用盡。耶律喜隱側(cè)首間,發(fā)現(xiàn)趙炅身邊的趙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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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逐漸引滿弓瞄準野兔,微抿雙唇,鎮(zhèn)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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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遼兩方的人都緊盯趙元佐弓弦上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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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溫潤神情已于漸起的風(fēng)聲里隱去,目光閃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鋒芒,云霞的輝光透過林蔭拂上他的臉,趙炅于側(cè)面看去,但覺這個酷似自己的兒子周身光華,宛如傳說中青衣白裳、手執(zhí)弓矢的太陽神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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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一箭放去,正中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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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松了口氣,含笑看向喜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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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喜隱面色變幻不定,最終還是決定含笑相對,朝趙元佐一拱手:“楚王果然精于騎射,不遜我大遼男子,喜隱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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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目中復(fù)又波平如水,面朝耶律喜隱,他淺笑欠身:“承讓?!?br/> ?
??夕霏晚照將東京宮城鍍上了一層金紅色澤,趙炅與趙元佐在南邊的丹鳳門內(nèi)下馬,一前一后朝宮內(nèi)走去,相距不過一步,兩人不時側(cè)首交談,任斜照的日光將父子長長的影子交疊于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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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及日間情形,趙炅喜形于色,夸贊元佐:“那耶律喜隱狂妄自大,欺我大宋無人,欲借騎射羞辱于我。我前日賞了一把好弓給二哥,原指望他亮亮身手,不料他卻失手,好在有你,一箭中的,為爹爹挽回了顏面?!?br/> ?
??趙元佐含笑道:“喜隱囂張,臣也不免有氣,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后來想想,甚覺此舉唐突,幸而爹爹沒有責(zé)罰?!?br/> ?
??趙炅拍拍元佐的肩:“爹爹怎么會責(zé)罰你呢?爹爹很慶幸,有你這樣一個成器的兒子,不但長得像我,文韜武略也越來越像我。你且說說,要什么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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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擺首:“區(qū)區(qū)小事,臣豈敢居功討賞?!?br/> ?
??趙炅笑道:“這事可不小,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顏面,更是大宋的顏面。爹爹必須賞?!?br/> ?
??趙元佐應(yīng)道:“爹爹若要賞,便賞四叔吧。臣的騎射和劍術(shù)都是他教的。昨日他踢球累了,沒去狩獵,若去了,哪還輪得到我挽弓射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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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步履一滯,適才笑容消失無蹤,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啟步,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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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一怔,加緊步伐追上去,口中喚:“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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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趙炅并不回頭,這一路再不與元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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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宋皇子公主當(dāng)面稱父親為“爹爹”,并非“父皇”;自稱“臣”,不是“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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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顧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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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坐于閱事之所崇政殿中,面對一堆奏疏札子,單手撫額,有頭痛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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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趙普立于他面前,垂首恭立,但不時抬眼看皇帝,探視著他書案后表情。在再次目睹趙炅揉了揉眉際之末的太陽穴之后,他終于開口問:“日前有臣僚上疏,請求陛下下旨,許秦王廷美之子德恭等稱皇子,不知陛下可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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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展開案上一份札子看看,旋即又掩上,輕嘆一聲:“此前朕已決定,封秦王之女為云陽公主。此番若不應(yīng)允,豈不顯得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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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廷美之女即將出嫁,夫婿是開國元勛韓重赟之子韓崇業(yè)。趙廷美此前暗示趙炅,希望賜女兒一體面的封號,旋即有臣子上疏,稱太祖、陛下與秦王手足之情甚篤,太祖寧傳位于陛下而不傳其子,已傳為美談,陛下宜視兄弟子女如己出,賜秦王之女皇女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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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思量再三,宣布將秦王之女計入皇女排行,稱皇四女,封云陽公主,韓崇業(yè)稱駙馬都尉。秦王廷美稍作推辭,即欣然領(lǐng)命,趙炅已頗不快,未料不久之后,又有人上疏,要求將秦王長子德恭亦列為皇子,按皇子身份給予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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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普聽了趙炅之言,朝他躬身道:“陛下仁德,待秦王友愛,特封其女為公主。但秦王竟不堅辭,任其女享公主之名,與帝女同列,實乃僭越之舉。秦王以下得隴望蜀,奢求陛下賜德恭等人皇子身份,陛下萬萬不可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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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凝視趙普,語氣似與他商議,同時緊盯趙普面部,不錯過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朕與秦王手足情深,子女地位平等,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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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普堅持己見,甚是堅定:“陛下三思。秦王任開封尹,兼理京師要務(wù),平日注意結(jié)交大臣,朝中黨羽甚多。這次若陛下答應(yīng)其子稱皇子,下次秦王黨羽就會公然要求陛下立秦王為儲君了?!?br/> ?
??趙炅遲疑道:“廷美一向忠誠,應(yīng)該不會授意幕僚做出這等事?!?br/> ?
??趙普向他深深一揖,隨即抬首,與趙炅對視,徐徐道:“先帝與陛下的生母昭憲太后臨終時曾召臣入宮記錄遺言,認為前朝滅亡皆因幼主臨朝,故命先帝傳位于陛下,遺命藏于金匱之中。這‘金匱之盟’有不少臣子知道,皆以為太后遺命是約定皇位兄終弟及,先帝如約傳位于陛下,故此秦王必然有所希冀,其黨羽也會以此為據(jù),上疏請求陛下立儲,是遲早的事?!?br/> ?
??趙炅語氣平緩,卻隱含試探:“我們兄弟五人,大哥和五弟去世得早,我與二哥太祖皇帝及四弟廷美共創(chuàng)大業(yè),親密無間。兄終弟及……原也無妨?!?br/> ?
??趙普擺首:“秦王近年來頗有幾分驕恣,任開封尹,也被人指責(zé)行事乖張,不守法度,且與兵部尚書盧多遜等人往來密切,陛下不可不妨。秦王若即位,實非社稷之福,事關(guān)國本,陛下切莫早下定論?!?br/> ?
??趙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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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普又道:“國朝臣僚見親王,向來只能稱‘大王’,‘殿下’是對儲君的尊稱。秦王尚未被立為儲君,盧多遜等人私下便稱他殿下,他也并不推辭,可見實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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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嘆息:“朕即位之前,也任開封尹,或許因此令人誤以為同樣出任開封尹的廷美等同于儲君……只是,朕雖未立儲,既有金匱之盟,朕也理應(yīng)守信?!?br/> ?
??趙普微牽唇角,引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笑:“當(dāng)年昭憲太后約定的是太祖與陛下同母兄弟之間傳位。恕臣直言,雖然天家宗牒上記載,秦王乃昭憲太后所出,但臣卻聽傳聞?wù)f,秦王的生母并非昭憲太后,而是陛下的乳母陳國夫人耿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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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炅目光凜然,掃于趙普臉上,趙普欠身低首,神情篤定,并不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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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胤及趙炅的父親、后來被追謚為武昭皇帝的宣祖趙弘殷有五子二女,宗牒記載,皆為其妻昭憲太后杜氏所出,秦王廷美的身世,朝中一向無人公開議論,而趙普顯然是暗中細查,有所把握才會公然對趙炅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