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并不是我們幾個人在南京西路那棟老房子里度過的最后一天,哦,我的意思是說,在那場徹底改變了我們生活軌跡的爭吵之后,我其實還繼續(xù)在那棟別墅里生活過一陣子,之后,我才從那里搬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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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最后一個離開那棟別墅的人。簡單想想也知道,最后一個離開的人,理所當然是顧里。但我是堅持陪伴在她身邊直到最后一刻的那個。每一次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內(nèi)心翻涌不息、快要將我滅頂?shù)膬?nèi)疚感,多多少少都能稍微平息一些,就像哮喘病人發(fā)作時,有人悄悄往他手里遞上了一個撐開的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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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當我回憶起曾經(jīng)的那段歲月——說實話,我懷疑這種無可救藥的病態(tài)懷舊強迫癥很可能會糾纏我一輩子,聽見熟悉的歌曲,看見某條路上的舊銅街燈,聞到某種氣味……有太多的觸發(fā)點,都能讓我立刻被拉沉進回憶的泥潭——我最多回憶起的場景,就是那天我們山崩地裂的爭吵,畫面的最后,永遠都會定格在唐宛如不知所措而又慌亂恐懼的面容上,她嘴角汩汩涌出的血漿滴滴答答地掉在顧里昂貴的fendi地毯上,凝固成一個個黑色的污漬,看起來像是林中動物被獵人的箭羽射中之后,熱血掉在積雪上砸出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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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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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上帝把手里的遙控器,輕輕按下了暫停鍵。也許他和我一樣,也被這一幕場景深深地撼動了,他在沙發(fā)上盯著暫停的畫面,瞇起眼睛微微地回味了那么兩三秒鐘,然后才讓我們的生活繼續(xù)——繼續(xù)沖向那個晚霞滿天、美輪美奐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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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兩三秒短短的暫停,卻變成了我之后人生里不斷重來,重來,重來,一次次重來的,永無止盡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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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曾經(jīng)唐宛如最愛看的那本幼稚做作、矯情抓馬、每頁必哭的日本繪本上說的一樣:“上帝只是眨了眨眼,我們的故事就開始了。又結(jié)束了。他把我們都偷走了?!?br/> ?
她當時看完這一頁后號啕大哭了十分鐘,在她用南湘的被單將臉上的鼻涕眼淚一把擦干凈之后,她立刻就下樓把那一頁拿去學(xué)校文印室掃描復(fù)印,放大成了一幅畫,裝裱在從學(xué)校超市買來的十二塊錢的白色塑料畫框里,掛在我們曾經(jīng)的大學(xué)寢室的客廳墻壁上。后來,這幅畫被顧里無情地用一幅從畫廊買來的抽象現(xiàn)代畫所取代了。那幅畫的抽象程度,怎么說呢,就像是陜北淳樸的農(nóng)民大伯被人灌了兩斤紅高粱之后,有人硬塞了一只炭條在他手里,然后不斷地將他朝一面畫布上推去撞擊后留下的犯罪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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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唐宛如義憤填膺,幾乎要把顧里扭送派出所,但是被南湘一句話斷了念頭:“如如,算了,你就當她是把九十張一百塊的人民幣掛著展示在客廳里吧?!?br/> ?
唐宛如被那幅畫九千元的身價震驚了。之后的好幾個星期,我們都能在客廳公用的那臺電腦上看見“百度知道”里曾經(jīng)搜索過的相關(guān)記錄里,都是類似“上海二手藝術(shù)品交易市場在哪兒”“哪家當鋪對現(xiàn)代藝術(shù)品開價較高”等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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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xiàn)在,九千塊早就已經(jīng)不能震撼我了。我是說,我,以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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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里就不用說了,估計現(xiàn)在在九千后面再加一個“萬”字,才能稍微讓她從一堆財務(wù)報表里抬起頭瞄你一眼,說實話,她從來都不怕把公司的財務(wù)文件大大咧咧地丟在客廳的茶幾上,因為她知道以我們幾個的智商,不可能看得懂,我曾經(jīng)試圖瞄了幾行字,然后我就覺得腦袋里的齒輪卡殼了,那些財務(wù)報表其實看起來就像是從仙女座r-2418星系發(fā)來的外星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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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每個月從網(wǎng)上幫宮洺購買的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賬單加起來至少十幾萬,我很快就成為了各大網(wǎng)站的購物vip。九千塊的一筆賬單我連一秒鐘都不會猶豫地就點擊下去,哪怕購買的產(chǎn)品只是一枚看起來“有點設(shè)計感”的回形別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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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南湘,最近也經(jīng)常穿著公司提供的高級禮服,和kitty以及我一起,陪著宮洺出入各種場合。我們穿過的那些如云如霧的裙子,隨便撕扯下一塊裙擺,鋪平了裝進畫框里掛起來,就能超過當初那幅畫的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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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又過了一兩年的時間,我在圖書館翻閱資料的時候,看到一段關(guān)于地球物種演化時的描述,那時,我才隱約地覺得,我的回憶大多數(shù)都是到那天的畫面就停滯不前的原因,也許正如書上所寫,每一個生物,無論是萬物之靈,還是卑微蚍蜉,都有出自本能的自我保護機能,這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地、雷打不動地雕刻在dna序列里的本性。我想,我的大腦也啟動了這樣的生物電荷反應(yīng),它企圖保護我的感官與情緒,讓我不去一次一次地反復(fù)面對那些在那天之后的歲月里,不斷爆炸洶涌的猩紅色的畫面——仿佛眼前有個紅燈罩子似的,被一片毛糙的血暈所覆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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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痛苦超過七度人就容易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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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斷腕時動脈突然大量失血會引發(fā)血管痙攣從而收縮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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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遇見強光或者高速物體靠近視線時人會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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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本能是頑固而又偏執(zhí)的,它讓我遠離我們的故事末尾,最后的那段日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這樣,我才不會陷入崩潰后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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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發(fā)呆,窗外的陽光沒什么熱度,樹影斑駁地把光柱都搖碎了,像在墻壁上撒了一把碎銀子。華山路上一整排年代久遠的法國梧桐,每一棵都價值連城,它們熬過時間的洗禮,最后把流金歲月沉淀出的粉末,披掛成身上的金箔。沿路無數(shù)破敗的房屋,這些租界時期留下的老房子,要么被資本家買去,裝修成了典雅的官邸,要么就依然保持著頹垣斷壁的樣貌,仿佛一個遲暮的貴族女子在待價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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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盡帶黃金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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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年來,上海都是如此,在無邊繁華奢靡的外殼下,裝載著一個永遠饑餓的靈魂,它優(yōu)雅而又貪婪地咀嚼著一切,無時無刻不像一個穿金戴銀的餓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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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開門的聲音,把我從無邊無際的漫想中喚回眼下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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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唐宛如嘴邊那一排縫合的黑線觸目驚心,嘴邊像是含著半截僵死的蜈蚣。她的目光很平靜,沒有預(yù)想中的憤怒。窗外的陽光沒有照進她漆黑的瞳孔,她的雙眼仿佛被大雨澆滅的火堆一樣,沒有任何火星的殘留光亮,只剩下一攤濕漉漉的灰燼,散發(fā)著草木香灰般的悲涼后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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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把一個白色的手術(shù)盤子放到柜子上,盤子里有一把剪刀,一把鑷子,幾張紗布,一盒酒精棉,看起來很簡單?!澳愠@邊坐過來一點,坐在射燈下面就行,”醫(yī)生從桌子下面挪出一個凳子,放在一條白色軟長椅邊上,“你把頭朝后仰,后腦勺就擱在這個上面,對,就這樣就行了?!?br/> ?
“拆線不需要去手術(shù)室么?”我站在邊上,小心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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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了,不用擔心細菌感染的問題。而且這個是外線,內(nèi)線已經(jīng)被傷口吸收了。放心吧。”醫(yī)生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在唐宛如的嘴邊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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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辦公室里一片安靜,我沒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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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剪斷黑色手術(shù)線“啪、啪”的聲音像是橡皮筋彈到太陽穴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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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寂靜,連風聲都沒有,每一張樹葉都是靜止的。但我腦海里卻仿佛聽見一陣巨大的焦躁的蟬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蟬,此刻都趴在窗前,朝我用盡全力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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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唐宛如都沒有張口說過話,她為了傷口愈合得更好幾乎都沒有動過她的嘴,遇到任何需要,都是拿著一支筆,在小本兒上寫下來告訴我們。一個星期以來,她只喝粥,而且是用吸管。但是,那條四厘米長的傷口,依然散發(fā)著頑固的血紅色,新長出來的嫩肉被十幾針黑色手術(shù)線拉扯著,讓她看起來就像《蝙蝠俠·黑暗騎士》里那個被劃開了嘴角的神經(jīng)質(zhì)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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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把唐宛如送到醫(yī)院之后,醫(yī)生二話沒說就把她推進手術(shù)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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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過去之后,我們聽見手術(shù)室里傳來唐宛如號啕大哭的聲音。我和顧里沖進去,看見她拿著鏡子不斷顫抖的肩膀,她不停地哭,但卻因為嘴被手術(shù)線縫著,無法張開,所以只能在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一陣難聽的嗚咽。那聲音聽起來就像電影里被捆綁著,用膠布貼住了嘴的人質(zhì)在恐懼地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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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丟下鏡子,抓起旁邊的紙和筆,刷刷刷寫下“會留疤么?”然后遞給醫(yī)生看,醫(yī)生安慰她說:“會有一條淡淡的粉色疤痕?!?br/> ?
唐宛如松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盡管她嘴角那道長長的被縫合的傷口讓她的笑容看起來無比詭異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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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也是需要三五年之后的事兒了?!贬t(yī)生嘆了口氣,有點不忍心地補充道,“而且還要你完全沒有疤痕體質(zhì)?!?br/> ?
唐宛如愣了一會兒,然后把手上的鏡子啪的一聲摔在我和顧里的腳下,鏡子四分五裂的碎片里,有無數(shù)張?zhí)仆鹑缃^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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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除了那面鏡子之外,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都同時在那一天被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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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宛如康復(fù)的那一個星期里,我和顧里還有neil,我們幾個輪流地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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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在爭吵完的第二天,就從家里搬走了。她沒有和我們告別,只是和顧準兩個人在她的房間里平靜地收拾著東西,顧準買來了三個巨大而又昂貴的rimowa的行李箱,我看著那三個巨大的箱子攤開在地上,仿佛三只張著巨口的怪物,它們在一點一點地把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歲月,嚼碎了吞進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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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準拿著兩個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箱,先下樓去了。只剩南湘一個人在房間里,收拾檢查著最后的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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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平靜而又悠然地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箱子,她那張不施粉黛的臉看起來晶瑩剔透,隱隱像是在發(fā)光,她全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對未來的憧憬,仿佛即將出發(fā)前往一段美好的旅行——我其實并沒有多少意外,她對即將到來的離別表現(xiàn)得如此冷血。人的心,要多軟有多軟;要多硬,也有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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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你要搬去哪兒?你之前的那個家,已經(jīng)沒有人在住了?!?br/> ?
她沒有回答我,繼續(xù)把她梳妝臺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蓋子,都收起來,放進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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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心,我的手用力地掐著門框的木頭,以此來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顧準家?”我能感覺到一股熱浪從我膝蓋位置一直朝上涌,涌到我的眼眶位置就堵住發(fā)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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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影看起來僵硬了幾秒鐘,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濃密的睫毛包裹著,臉龐又小又精致,皮膚在光線里吹彈得破,像用樹梢尖上的新雪堆起來的一樣。她笑著說:“怎么,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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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背擦掉臉上的眼淚,我認輸了,我吸了下鼻子,說:“我好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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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頭,目光認真地在我臉上來回掃視著,我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淚的異常狼狽,她拖著箱子,走到我面前,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和讓步,她一字一句地盯著我的鼻尖,對我說:“林蕭,你以為我不恨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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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留在這個房子里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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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就像一枚用黑紅色雞血畫出的道士符咒一樣,永遠地貼在了她房間門的門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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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在這個巨大的別墅里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人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每一次我經(jīng)過南湘空蕩蕩的房間門口,我都能聽見這句話:“你以為我不恨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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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但永遠地貼在了門楣上,它也永遠地貼在了我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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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搬走后的第三天,顧源也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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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走得遠比南湘瀟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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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就沒有像我們幾個一樣每天都住在這里,他只是偶爾會過來過夜,因此他的所有家當不外乎就是幾套衣服、幾瓶洗漱用品、幾件內(nèi)衣褲、幾雙襪子、幾條領(lǐng)帶,和一些他愛看的人物傳記類圖書罷了。他帶走這些只需要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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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連紙箱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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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冷淡地對顧里說了一句“那些東西我不要了”之后,就把大門的鑰匙從他鑰匙圈上卸了下來,然后丟到了門口那個黃銅鑄造的小狗嘴里銜著一個飛盤造型的鑰匙托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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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當一聲,他和這個房子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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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地說,是他和顧里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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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顧源離開的那天晚上,顧里就把顧源所有的衣服和物品,全部收到了紙箱里,她讓我?guī)兔退黄?,把紙箱搬到院子里的草坪上放著。顧源的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高級貨,我想,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一定會被物業(yè)的人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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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面前的箱子,突然想起幾年前,在我們還在念大學(xué)的時候,顧源和顧里的那次吵架,顧源也是把顧里曾經(jīng)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放到了一個紙箱子里,悄然地丟到了我們寢室門口。我還陷在過去的回憶里時,顧里就已經(jīng)果斷地轉(zhuǎn)身回到了屋子里。我望著她的背影,風把她光滑濃密的頭發(fā)吹散,路燈照在她酒紅色的頭發(fā)上,泛出一種仿佛榛木般的紅潤,她瘦削的身材被夜包裹得更加緊致,她看起來像一個行走在夜晚的,已經(jīng)對人間的愛恨不再產(chǎn)生悲喜的古老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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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分鐘之后,她手上提著一瓶烈性酒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她又走回到紙箱面前,擰開蓋子把酒嘩啦啦地朝箱子里面倒。她冷靜地將一瓶500毫升的烈酒倒空了之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銀外殼的打火機,那是顧源收藏的一個s.t.dupont的全球限量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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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里凝望著手里跳動的火苗,火光在她的瞳孔里閃爍著,她看了幾秒鐘之后,冷靜地把整個打火機丟進了那個灑滿烈酒的紙箱里?;鹕嗨查g從紙箱里躥出來,仿佛藍幽幽的蛇,整個草地突然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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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如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安靜地和我們站在一起,與眼前的一切告別。她兩只手分別握著我和顧里,我們?nèi)齻€手拉手地站在草地上,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我們看起來又瘦又長,身材好得能賽過超級模特,我們彼此手拉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動畫片里相親相愛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鸸庥持仆鹑缱旖悄菞l又長又紅的傷口,她看起來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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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的夢境里總是反復(fù)地出現(xiàn)這場無聲無息的火。空曠的黑綠色草地上,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烈酒的催化下,發(fā)出藍幽幽的光芒。本應(yīng)火熱赤紅的焚燒,此刻因為這幽然的藍光,變得似乎沒有了溫度。夏末秋初的夜晚,無數(shù)的飛蛾和昆蟲,從黑暗的樹影里漂浮過來,朝著幽藍的火焰鎮(zhèn)定而冷靜地飛去。它們仿佛早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無數(shù)記憶碎片、舊日塵埃,此刻,它們被眼前無聲而劇烈的悲哀召喚著,紛紛靠攏于這場漫長的告別。顧里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里顯得孱弱而蒼白,她的目光里星星點點,仿佛一個旋轉(zhuǎn)的銀河。我們?nèi)齻€都安靜地站在黑暗里,全身而退地欣賞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焚毀。我們都明白,彼此眼中的光芒最終是會熄滅下去的,就像《微觀世界》里,無數(shù)銀河無數(shù)星球無數(shù)文明無數(shù)生命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寂然地隕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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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么可以熬得過時間。連光都不行。連魂魄都不行。只有它是最后的勝利者。當宇宙空無一物的時候,只有時間留了下來,它膨脹著填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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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箱子最終燒成了一堆灰燼,被幾場大雨沖刷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痕跡了。只是那一小塊草坪,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留下了一塊焦黑的土壤,綠油油的草地上,仿佛有一個難看的疤痕。直到我們所有人都搬離了那棟別墅,那塊被燒焦的草坪,都依然還是光禿禿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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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jīng)常在想,我當時其實就應(yīng)該知道,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暗示,只是我們都忽略了而已。我們其實早就提前看過預(yù)告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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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如拆完線之后,就被她父母接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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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父母沒有找我們麻煩,已經(jīng)算很通情達理了。所以,我們也很難指望他們再把女兒交給我們照顧。在整個搬家的過程中,她父母都鐵青著一張臉。特別是她父親,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不斷地把箱子在地板上重重地放下,發(fā)出憤怒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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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很能理解他們。他們僅僅只是給我們臉色看,而沒有沖上來把我們毆打得披頭散發(fā)已經(jīng)算仁至義盡了。如果我的女兒臉上被這么拉出道口子,我一定報警,橫豎鬧上法庭,不賠個七八十萬的,我絕對沒完。雖然在這場事故里,沒人清楚到底是誰把唐宛如推倒在茶幾的玻璃碎片上,但既然沒有誰是罪人,那么所有的人,就都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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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說自己的手是干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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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顧里賠著笑臉,前前后后地尾隨著他們,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幫忙抬箱子,盡管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被冷漠地無視著。我看見顧里的臉都笑僵了。她這種楚楚可憐而又狼狽阿諛的樣子,讓我看著難受。有好幾次她拿著水杯的手遞過去,然后就尷尬地停在空氣里。我不得不伸出手將那個杯子接過來,無奈地放在窗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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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時候,唐宛如的爸爸什么都沒說,他甚至沒有對我和顧里打招呼告別,他把箱子一個個扛上車的后備箱,然后用力地摔上了車門。他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內(nèi)心對我和顧里的憤怒。小區(qū)草地上本來悠閑踱步的幾只鴿子被這響動驚得飛起來在半空中慌亂地撲騰著翅膀。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清晨聽起來格外地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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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唐宛如的媽媽,走時沖我和顧里有點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抹了一把濕潤的眼角,說:“你們幾個啊,從小就愛鬧出點兒事兒來,大大小小,闖禍不斷。但你們說這次這事兒……這事兒怎么說啊……宛如好歹是個大姑娘,盡管沒你們幾個漂亮,但也端端正正的啊,可現(xiàn)在臉上這么一條疤,哪家小伙子看了心里能舒坦啊……”她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哆嗦著嘴唇,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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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瞎講那些有啥用??!趕緊走了!”唐宛如的爸爸從車上下來,沖著我們這邊鐵青著臉大吼。他蒼白的胡須劇烈地抖動著,他眼眶一圈的皮膚像鐵銹一般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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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家的那輛破舊的帕薩特終于突突突地開走了,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小區(qū)門口。那輛車看起來太平凡,太普通,甚至太窮酸,太狼狽,它和這個別墅區(qū)里經(jīng)常出沒的各種奔馳寶馬、法拉利保時捷實在太不相稱。就像剛剛在收拾房間時,唐宛如父母就時不時地彼此小聲商量著,這個飯盒雖然裂開了,但還能拿回家當肥皂盒,那個斷了齒的梳子先別丟了,回頭家里養(yǎng)個寵物,可以用。他們像所有上海老一輩的普通百姓一樣,精打細算著生活,他們是從石庫門弄堂里走出來的一代,他們才是真正上海生活的模樣。而反倒是我們,今天穿著christianlouboutin的紅底鞋參加一個化妝品的發(fā)布會,明天躺在三亞海棠灣的金色沙灘上往胳膊大腿上仿佛刷油漆一樣地涂防曬霜,這種生活看起來,反倒是那樣地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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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唐宛如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在幾年前,她和我們一起,去佘山別墅崇光家里參加崇光的生日會時說的,當時,她一邊按著自己胸口的禮服裙防止它掉下來,一邊環(huán)顧著周圍金碧輝煌的建筑和周圍錦衣華服的人們,激動地說:“這真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啊,我看起來真不屬于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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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后的今天,她真的離開了她不屬于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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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誰又曾真正地屬于過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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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來的衣服,終究是要還的。借來的人生,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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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里,我只要一有空,就會去唐宛如家找她。我和她一起逛街,一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起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一起去電影院看一些大眾喜聞樂見的爆米花電影。我甚至和她一起沒事兒又去宜家開始閑逛起來。要知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過宜家了。當年的我們,包括顧里在內(nèi),都會被這些琳瑯滿目的北歐簡約設(shè)計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恨不得在臥室里擺上八張不同的床。而自從工作了之后,我眼睜睜地看著顧里把fendi的沙發(fā)往家里扛,看著她開始買十幾萬一盞的水晶燈,看著她模仿著宮洺的一切,努力讓自己朝著那個永遠生活在雜志頁面間的假人進發(fā)。但是說實話,當我躺在那個每平方米的價格和房地產(chǎn)差不多的沙發(fā)上時,我并沒有覺得多快樂。我不敢像當初在寢室里一樣,抱著一大瓶可樂,和南湘頭靠頭地一起在上面翻雜志,手里的爆米花和餅干屑掉一沙發(fā)也不怕。我小心翼翼地橫躺在奢侈的布料上,一動不動,感覺躺在太平間的不銹鋼板上應(yīng)該也就差不多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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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家里依然涌動著大量的人潮。無論是精打細算的白領(lǐng),還是憧憬著未來美好生活的文藝大學(xué)生們。有錢的,指揮著搬運工把沙發(fā)和床送到自己家的地址,沒有錢的,在負一層的配飾區(qū)域里,精心地挑選著十幾塊錢一盆的綠色盆栽和廉價玻璃杯,他們想要裝點自己的生活,他們想要生活得和雜志頁面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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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被無數(shù)的時尚雜志洗腦的。穿得像雜志上介紹的一樣,吃得像雜志上推薦的一樣,生活得和雜志上呈現(xiàn)的一樣。而我,站在離那些花花綠綠的銅版頁面最近的地方。我渾身都散發(fā)著油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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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和唐宛如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甚至隱隱有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仿佛我自己還是二十二歲的年紀,我們依然是騎著單車在大學(xué)校園里追著鴿子跑的菁菁學(xué)子。我和她依然手拿著甜筒冰激凌,嘻嘻哈哈地逛街,對著櫥窗里昂貴的皮草大衣放肆地嗤笑著,說著“只有被老公拋棄了的更年期女人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禽獸”之類年少輕狂、不畏權(quán)貴的豪言壯語。我們依然在每一個清晨痛不欲生地被學(xué)校起床的鈴聲吵醒,掙扎著,懷著想死的心,出發(fā)去圍著湖邊綠地開始晨跑。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醒來之后我們依然躺在學(xué)校里四面墻壁涂著白色石灰的寢室里,窗外是體育場上傳來的響亮的廣播體操的聲音,我會翻過身,對旁邊還在熟睡的南湘說:“喂,我剛剛做了個好長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