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nèi),隔音極好,聽不到姚玉湘氣急敗壞的聲音。
玉桌上的獸首香爐氤氳著裊裊青煙。
陳嬌嬌輕輕一嗅,便知這是用龍涎香和蘇子葉制成的熏香,有助于安神靜心。且這藥是雙倍劑量,可見剛才黃公公所言非虛。
天子坐北朝南,閉著眼眸。
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身后,揉捏著顱骨兩側(cè)穴位之上。
陽光透過窗照射進(jìn)來,浮游在空中的塵埃宛如螢火蟲一般耀眼。而更耀眼的,是坐在層層奏章中的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鳳眸薄唇,不怒自威。
那張記憶中青澀的臉早已棱角分明,比起尋常皮囊好看的少爺公子,眉宇間橫添君臨天下的王者霸氣,好似月夜下于巍巍群山之巔嘶鳴的孤狼。
她輕輕揮手,讓那小太監(jiān)退下。
小太監(jiān)如蒙大赦。
陳嬌嬌輕柔走過去,溫柔地按著天子眉心。
她的指尖已經(jīng)藏在手心中好一會兒了,溫度不會涼得冰人,也不會熱得黏膩,好像是暖玉細(xì)膩溫和。
謝玄眉心舒展,“你這小子長得五大三粗,這手倒是——”
聞到了空氣中的梅香,他猛地睜眼。
看到了眼前人時,那雙喜怒不形于色的眸子涌上一絲喜悅,“你終于來了。”
說著,那繡著龍紋的明黃色廣袖在空中疾速一甩,欲把她拉入懷中。
陳嬌嬌不著痕跡地躲開了,表情如水清淡,“聽聞陛下賜婚,臣女特來進(jìn)宮謝恩?!?br/> 謝玄濃眉一皺,“你來就是為了和朕說這個?”
陳嬌嬌抬眸,眼波澄澈,“陛下曾說過,愿為阿嬌摘天上的星和水里的月,不知道現(xiàn)在阿嬌可還能當(dāng)真?”
阿嬌。
阿驕。
謝玄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二人兒時。
她扮作少年郎聽老師授課,化名就是阿驕。
在他愣神之際,陳嬌嬌雪腮染笑,“瞧臣女問的是什么話,君無戲言,陛下怎會食言?”
她笑起來很甜,如白瓷碗中沁涼的黃桃糖水,嬌甜青澀。
謝玄黑曜石的眸子涌出春潮般的洶涌狂濤。
他最愛她的這副樣子。
嬌艷得好像是不堪一握的嬌花。
哪怕親吻,也舍不得用力。
謝玄眸子一軟,“嬌嬌,朕可以封你為皇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陳家一脈也可以青云直上,你父親可以連升三品,我們的孩子可以賜封地封親王,不必參與到朝堂爭斗中,做一個快樂的閑散王爺。但是——”
話鋒一轉(zhuǎn),謝玄狹長的眼睛危險地瞇在了一起,鷹隼一樣的眸子銳利非常。
“如果你依舊誓不為妃,想讓朕廢掉后宮而只寵幸你一人,朕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浩浩江山遠(yuǎn)比一個你更讓朕想要擁有?!?br/> 江山,遠(yuǎn)比美人重要。
陳嬌嬌彎了彎笑眼,本就如花的笑靨此時變得更加動人,“陛下心胸廣闊無垠,女兒私情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陛下您誤會臣女了——”
“臣女不要權(quán)勢,也不要后位,只想要一顆西域進(jìn)貢的還魂丹?!?br/> 謝玄擰眉,“你要那個東西做什么?”
陳嬌嬌嘆息,“臣女近年身子越發(fā)不好,想求一顆救命?!?br/> “你今天來只是為了這個?”
謝玄仔細(xì)地看著她的臉,想在這個如花的面容上看出一絲端倪。
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她想抗旨拒婚的意思都好。
他如此下旨,就是想逼她做出選擇。
他不敢用其他人試探,而身患隱疾的凌驍侯便是最好的人選。
若是陳嬌嬌不嫁,他就隨便找一個貌美女子頂去,成全君臣美談。
而她若是嫁——
凌驍侯侯府水深,她受受磨難,早晚也會向他乞憐討?zhàn)垺?br/> 阿嬌,也永遠(yuǎn)是只能屬于自己的阿嬌。
“不是?!?br/> 謝玄心中一動。
只見,那張嫣紅的唇笑得甜如蜜飴,“嬌嬌此番來是主要感謝陛下賜良緣,順便才想向您要枚丹藥討恩典的。凌驍侯少年一戰(zhàn)成名,是蓋世英雄,能嫁與他為妻,是臣女上輩子修來的福氣?!?br/> 聞言,黃公公肩膀一顫。
他小心翼翼打量著陛下臉色,朝著陳嬌嬌連連搖頭。
陳大姑娘聰慧至極,怎么會不知道陛下想聽的不過就是一個服軟求饒。
那西域丹藥是怎樣的珍貴,就算是皇后都不敢來求半顆。
但是只要陳嬌嬌開口的東西,除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沒有陛下不答應(yīng)的。
“很好,很好。”
謝玄咬牙冷笑。
他揮袖打翻了澄泥硯,墨汁四濺在波斯地毯上,嚇得黃公公連忙跪在地上。
謝玄臉色陰沉得可怕,額上青筋暴起露出紫色的血管,聲音冷漠如冰,“拿著還魂丹滾出去,今后別讓朕再看到你?!?br/> “謝陛下。”
陳嬌嬌得償所愿,把放置丹藥的琉璃塔收在袖籠中,福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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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之外,夕陽濃艷。
她走在長階之上,心臟狂跳,并沒有方才的鎮(zhèn)靜自若。
她并非怕謝玄,而是覺得愧對于祖父教誨。
祖父曾教導(dǎo)她忠君剛正,而她剛才卻拿捏謝玄對陳家的愧疚、對她的情誼,以小人行徑索取了世間獨(dú)有的寶物。
不過,她不后悔。
寫書人曾形容,她是謝玄的白月光。
在她死后,天子反手覆了侯府?dāng)?shù)十年的根基,在民間找盡眉眼像她的人,舉國無人不知帝王的癡心情深。
可是,陳嬌嬌最了解謝玄。
他善說假話,演了一場自詡深情的戲,只為鏟除功高震主的凌驍侯府罷了。
謊話說多,連他自己也信了。
謝玄若真的喜歡她,又怎么會明知侯府是火坑,也逼她跳下。
侯府老夫人和侯爺不睦,婆媳之間讓她如何相處?
她成了前任未婚夫的嬸嬸,天下人會怎樣聯(lián)想和指摘?
所以,比起謝玄,她寧愿信任未曾謀面的凌驍侯。
這丹藥,也是她為他求的。
凌驍侯三個字,震懾得何止是邊境蠻夷,沒有人不忌憚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