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校園里掛出條幅:“攜筆從戎,報效祖國”“歡迎廣大應屆畢業(yè)生踴躍報名應征入伍”“常懷報國之志為民為中華,堅持依法征兵強軍強國家”……征兵辦公室的地址和電話被貼在了每一棟男生宿舍樓的顯眼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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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過去報名的時候林安邦和歐陽俊的名字已赫然在目,辦公室里一個穿著制服,肩上扛著兩道杠、兩顆星的老兄熱情地接待了我,“還好你來得及時,就剩兩個名額了——今年報名的學生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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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辦公室,我長吁一口氣,有種給大學生活做個了斷的悲壯感和豪邁感。10月底的陽光依舊燦爛,像金光閃閃的刀子一般明亮刺目,這些刀子扎在人身上讓人有些燥熱,讓人無端地想在哪個地方抓一把、撓一下。我坐在足球場看臺上,高大的法國梧桐頂在頭上,篩下明晃晃的光斑,打在身上像給我披上一件迷彩的外衣,南風拂過,樹枝搖曳,光斑也隨之抖動,讓人感覺溫暖又有些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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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帥哥,幫忙傳下球!”一只皮球滾到我腳下,我站起來拉開架勢一腳把球踢回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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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帥哥,幫忙把這個行李接一下,謝謝!”2004年的秋天,留著中分的歐陽俊闖進宿舍,面容俊秀,笑聲清朗,“這是你的鋪吧?我就住你這頭了,多關照啊!”彼時的林安邦穿著素潔的的確良白襯衣和挺括的深色褲子,三節(jié)頭皮鞋油光發(fā)亮,能照見影子,他一進來就把一套《毛澤東選集》擺在書桌上,跟“毛選”一起的,還有一對花崗巖的鎮(zhèn)紙,上書“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易子夢腳上是一雙土黃色塑料拖鞋,上身一件緊巴巴的大紅色假冒品牌短袖,一個巨大的白色耐克鉤鉤起于左邊的乳頭,止于右邊的乳頭,像是專門告訴別人:這娃是“對”的?!靶值?,你好!我叫易、易子夢,以后多、多關照!”易子夢手里拿著四塊錢一包的“紅旗渠”挨個敬煙,笑容寬闊得把眼睛的位置都擠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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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夏拙生怕別人不知道其學美術一般,成天背著畫板,拎著顏料箱,滿臉寫盡中華五千年滄桑?;焓熘髿W陽俊告訴我,他一看見我便想起金庸筆下的俠客,帶著稱手的武器?!灵W閃地行走江湖——那時軍訓還沒結束,已經(jīng)有兩個女生栽在他手里。其中有一個還是我(當然不僅是我)的暗戀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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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有太多這樣沒頭沒尾的故事,它們就像在漫漫的生命旅途中開的一個個小差,其全部意義就在于讓你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多一些可以反芻的東西。三年時間委實讓我忘卻了許多,有一些當時印象深刻的片段在數(shù)年的時光里終究像熱帶的水果,通通腐爛在某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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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易子夢請客喝酒。這廝的錢包比貞女的褲帶還緊,通常情況是只進不出,一毛不拔,讓他出個血比讓個絕經(jīng)的女人懷孕還難,這次他主動請客,要不是福彩中大獎了,要不就是有事求我們。六點左右,我們幾乎同時到了,一上桌,易子夢就質問我有什么事情瞞著哥兒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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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實交代!不然這頓飯就、就、就你請!”易子夢說得義憤填膺、義正詞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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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倚Φ溃骸跋胱屛艺埧椭闭f就是嘛!何必呢?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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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還不老實?!币鬃訅籼统鍪謾C,給他們倆看了看。安哥和歐陽俊看完手機上的內容后死死盯著我,看得我脊背發(fā)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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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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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準備當兵了?!”安哥和歐陽俊問得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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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我搶過手機,屏幕上是我的應征入伍報名表照片,人證物證俱在,“三個小時前報的名,正準備告訴你們的,沒想到這小子嘴巴更快一點?!?br/> ?
“為什么呀?受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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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xiàn)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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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了,膩了,行不?”我有些不耐煩,給他們滿上小杯的“邵陽大曲”,“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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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仨遲疑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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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第一杯,易子夢說:“拙子的新聞播送完了,現(xiàn)在到我了?!?br/> ?
“你怎么了?跟‘朋克’散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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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易子夢的“錯”說得豪氣干云,“我失業(yè)了!我把電腦城那傻逼老板給——給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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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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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情況,就他媽太累了!太不是人干的活了!”易子夢舉起杯子抱怨道,他每天早上六點從學校宿舍起床,搭一個半小時公交(需要倒一趟車),七點半去電腦城開門打掃衛(wèi)生到八點。上班后就不停地給人裝機、維修、殺毒、坐公交給人送貨上門,一直到下午六點下班,再坐兩趟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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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薪一千五,老子累死累活連房子都——都不敢租。”說話間,兩杯酒已經(jīng)下肚,易子夢愈加憤慨,臉上紅得一塌糊涂,脖子上青筋暴起,“媽的!早餐連碗米粉都不敢吃,電話連個長途都不敢打,就連跟女朋友出去開房,還得挑個便宜的,真他媽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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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易子夢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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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給她做人流,因為沒錢不敢去大醫(yī)院,找了個小診所,結果弄得發(fā)炎了,好長時間沒利索?!庇忠槐葡氯ィ赡苁呛燃绷?,一下把他眼淚給嗆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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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完了后,她就不怎么理我了,一問她,你知道她說什么嗎?”易子夢眼淚汪汪地環(huán)顧一周,從我們臉上挨個掃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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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跟我談戀愛連尊嚴都沒有,她說跟我談戀愛連他媽的尊嚴都沒有!”把話說得這么順溜對于易子夢來說十分難得,我們靜靜地看著他,聽他發(fā)泄,“尊嚴是什么?!尊嚴不他娘的就是錢嗎?!這個社會沒錢你談什么屌尊嚴?這個社會你沒錢談什么屌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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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事之后,我們就散了?!痹拕傉f完,又是一杯酒下肚,易子夢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和歐陽俊左右各一邊使勁拍著他的肩膀,安哥搶過他的酒杯,好不容易才讓他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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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易子夢再次站了起來,說:“下面我宣布第二個消息——兄弟我也報名參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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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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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最后一個名額被我搶到了,排在拙子后面,哈哈?!蔽覀內齻€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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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一起上學,一起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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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起上學,一起當兵!”又是一杯酒下肚,這酒真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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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聽說部隊里不讓看a片呢,你這……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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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去你大爺?shù)?!”易子夢的拳頭向我招呼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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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歐陽俊問道,“拙子,你這當兵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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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嘛——工作不錯,月薪幾大千,女朋友長得不錯性格又好,家里還巨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