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逃生惡夢
剛剛邁出機(jī)場的離機(jī)通道,她就被飛奔過來的母親緊緊擁進(jìn)懷里。
“妙音,你可算回來了,媽媽可擔(dān)心死了……”
母親哭得浮腫的臉,她一時看得陌生。手腳僵硬不知所措,被抱得疼了,才輕輕掙扎幾下。她茫然地四周張望,目光象張魚網(wǎng),潛入海底,不知探向何方。
經(jīng)歷了生死,她變得消怠而麻木。
她看見爸爸,舅舅,叔叔,仿佛家中的親戚都來了機(jī)場迎她。他們欣慰地微笑著。她還看見嬸嬸,舅母,還有躲在她們身后,靜默無語的老婦。瞬間,她的瞳孔如貓般收縮,仿佛游離的靈魂剎那回到了肉殼。
母親注意到她的目光,無可奈何,凄涼地微笑,“妙音,去見見奶奶?!?br/> 她邁不出步子,躊躇不前。
心在火上烤,人在風(fēng)中搖。
一星期前,她帶著爺爺參加一次假日旅游。是她們兩個人歡笑著離家,現(xiàn)在卻只有她一個人歸來。
載著她和爺爺?shù)穆糜伟褪吭诒P山公路上翻車,滾入山崖。之后巴士起火爆炸,幸虧游客們在爆炸前逃離了巴士。遇難者只有一人。她的爺爺,年過六十,腿腳不便。
她受皮外傷,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住了一天便被安排回程。而今回到這鋼筋叢林的城市,恍恍惚,殘斷的心情蟲繭般包裹著她,幾近窒息,沒有絲毫喜悅的感覺。
她回頭,向其他七個人揮手告別。那一同越過鬼門的八個人,凝重地抬起手,不似道別,似在舉行著儀式。
答應(yīng)過,永遠(yuǎn)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她的眼前一片血腥,昏厥的預(yù)兆。她趕緊靠上母親,母親撫著她的頭,“孩子,不怪你,一切都過去了!”
頭皮有微微的觸碰感,她心悸不止。
她回到家。她是家中失而復(fù)得的寶。
“孩子,若是沒了你,媽媽就不活了。”母親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依舊常常流淚,后怕。
“真的嗎,媽媽?”她抬起失落的眼,“我是最重要的,我對于你們比誰都重要是嗎?”
“對!”母親回答地?zé)o比堅(jiān)定。
她哭了,撲進(jìn)母親的懷抱里。
她喃喃,“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深夜是只寂寞的蝴蝶,無人欣賞,即使它美得如此妖媚。
她在深夜驚醒,帶著重生后的累累傷痕。從天花板滴落一滴水,在她的頭頂。她渾身顫抖,瑟縮如狂風(fēng)里的枯葉。窗戶是明晃晃的鏡子,透出一輪圓月。那是蝴蝶的傷斑,破繭時被生生烙上的印。
“真丑陋!真的好丑陋!”經(jīng)歷生死,她討厭起窗子。她拉上窗簾,但透過簾子,依舊是窗戶模糊的輪廓。
她不安,仿佛世界上的某些事情,藏?zé)o可藏。
黑暗中她聽見西唆的人語,她尋著,向那里探去。奶奶房間的門虛掩著,她探頭張望,寬闊的雙人床只占滿了半邊。奶奶睡在床上,微微蜷縮著身子,似是少了一半的床令她好冷。她喃喃而語。妙音驚訝,奶奶從不說夢話。她湊近了聽。奶奶輕呢道,“好疼,好疼,我的頭撞得好疼??!還有脖子……脖子……”
她驚,逃回房里。
爺爺沒有尸體,血肉之軀毀滅在沖天的火光里。
這樣的葬禮籌辦起來更是哀傷,她的歸來只給這個家?guī)砹硕潭桃魂嚨臍g樂。
奶奶說,她好幾晚夢見了她的老頭子。站在她面前,跟她說話。
老頭子說,好疼,好疼,我的頭撞得好疼。說著,額頭滲血,蛛絲密布,溪流般潺潺不止。他的頭奇特地歪斜著,所以血滴在了地方,一滴便炸開一多火花。遍地的火,燃燒燎原。
奶奶說地很平靜,敘述形象,象切膚之痛。
然后奶奶拿出一頂毛線帽子和一條厚圍巾,“燒給老頭子,他說想要。要護(hù)著頭,要遮著脖子。”
所有人聽了不明所以,但拗不過固執(zhí)的奶奶。而她聽了,不動聲色。
她知道奶奶不怪她,但她依舊不敢面對奶奶。
當(dāng)深夜的蝴蝶再次張開翅膀,當(dāng)魑魅魍魎穿梭在月光的陰影下,她躡手躡腳,站在了奶奶虛掩的門前。她內(nèi)心排山倒海,忍不住好奇,壓抑著恐懼,她帶著一身的扭曲窺視著睡夢中的奶奶,月光下模糊的臉。奶奶的嘴唇牽動了下,她的心糾結(jié)起來。奶奶輕輕呼喊著,“好悶,好悶……”她如同孩子般把手腳掙脫在棉被外面,胡亂揮舞,痙攣一般。
“好悶,喘不過氣!”她繼續(xù)呢喃,忽地騰一下坐了起來。
妙音一嚇,恍惚間以為自己正面對著僵尸電影。她幾乎驚叫,生生忍住了。
奶奶的眼睛微張,但沒有焦點(diǎn)。目光象張魚網(wǎng),潛入海底,不知探向何方。她起身,掀開被子,站了起來。走到窗子前,她推開了窗子。冷洌的風(fēng)灌進(jìn)了房間,妙音幾乎以為奶奶會被驚醒。但她沒有。
奶奶舒心一笑,“窗子,這下舒服多了?!?br/> 她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白天,她頂著幾夜未眠的黑眼圈,烏黑的色彩把人點(diǎn)綴地很狼狽。她帶著重生后的傷痕,一身的狼狽。
她靜靜聽著奶奶對家人訴說,“昨天我又夢見了老頭子,他說不要窗子,不要窗子……”
她的筷子掉在地上。
中午她出門,沿著短信中的地址找到那家咖啡店。躲在深巷中的小店,隱晦得仿佛能吞噬所有的秘密。
她再次見到那七個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隨著她推門的聲音而抬眼。七雙背負(fù)著罪孽的眼眸,得不到安息的睡眠,疲憊而猙獰的黑眼圈。她坐下,很快融入其中。
八人彼此互望,冰冷的雙手漸漸交織在一起。
“答應(yīng)過,永遠(yuǎn)不能說出口的秘密?!?br/> 她的眼前一片血腥,昏厥的預(yù)兆。但她強(qiáng)打精神,會議進(jìn)行著。
那天晚上,她依舊睡不好。見了那七個人,她整夜徘徊在淺淺的夢里。
她哭泣著懺悔,“爺爺,原諒我!”
她在夢里把這句話傳達(dá)給彼岸的老人。老人看著她,神情復(fù)雜,似是冰火的碰撞。額頭潺潺的血是火在酌燒,身上的碎的玻璃是冰在入骨。老人向她走來,頭奇特地歪斜著。她忽然又怕了。她抓起什么用里一推。
夢醒了,她滿面的淚水。滿身的冷汗。
第二天,她接受記者的采訪。這篇重大旅游事故的報道,需要有幸存者的敘述才煽情。而最佳的人選,誰比得過這個失去了親人的年輕少女?
她端坐在記者小姐的面前,神情落寞,郁郁寡歡。深深的黑眼圈更突出了戲劇效果。記者小姐很滿意,悄悄在筆記本上寫道,失去爺爺?shù)纳倥驗(yàn)樗寄钸^度而憔悴不堪。
家人們也圍坐在她們身邊。他們屏息聽著,一方面怕記者觸動了妙音的傷心。另一方面,他們自己怕觸傷妙音,一直沒有詢問過事情的經(jīng)過。所有人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但,事情就是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