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我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1
今年大四的畢業(yè)作品展為期五天,所有被評上優(yōu)秀的畢業(yè)作品將會被掛在展覽廳里風(fēng)姿綽約地燃盡五天的魅力。
隨即,就會被各自的主人親手摘下來,用報紙包一包帶回家。
從此,畢業(yè)之后忙于尋找工作的主人,再也不會想起那副丟在角落里,曾經(jīng)傾盡心血的畢業(yè)作品。
就好似,那副畢業(yè)作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
德邦站在展覽廳的入口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副金色的大鏡框。那是屬于他的畢業(yè)作品,曾經(jīng)耗盡心魄,熬過多多少少個通宵才完成的,他可能一生都不會再有的杰作。
他遙遙見到幾個女學(xué)生路過了,驚訝地朝著鏡框又叫又跳。她們顯然很喜歡這幅作品,但是德邦淡淡一笑,明白她們雖喜歡,卻并不理解這幅作品。
這幅作品的名字,叫《我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一個明白想要消失的痛苦的人,是不會驚喜地又叫又跳的。
正想著,那幾個女學(xué)生嘗了新鮮,打鬧著走開了。
展覽廳恢復(fù)了片刻寧靜。德邦往門口挪了挪,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
一副只有五天壽命的作品,一副五天后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作品,它是否有緣在這極致的五天里尋覓到自己的知音人呢?
2
展覽寡淡地進(jìn)行到第四天,德邦注意到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排隊在幾個打扮入時的女學(xué)生后,在女學(xué)生們又叫又跳地走開之后,她才緩緩地挪步到鏡框前。
她抬起眉眼,凝視著面前的鏡框。
遠(yuǎn)處的德邦綿延地吐出幾枚煙圈,他等待著她與眾人一樣的反應(yīng)。
但,她卻沒有。
她凝視了許久,許久,驀地轉(zhuǎn)身看看背后,又驀地伸出發(fā)抖的手摸了摸自己消瘦的側(cè)臉。隨即,她低下頭,深深地笑了。
不是驚喜的笑,不是被新奇的小丑逗弄得開心的笑。
而是一種壓抑已久的心結(jié)驀然被解開的,辛酸的笑容。
德邦不由看得癡了。手中的煙不知不覺燒傷了他的手指,他恍然驚醒,女子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了。
他趕緊滅了煙,急匆匆地趕到鏡框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淺淺的水珠印子。
德邦不由地抬起頭,正對鏡框,看著鏡框里的世界。鏡框里倒影出剛剛?cè)雸龅膸讉€學(xué)生,展覽廳里的畫作,雕像。但,卻沒有德邦的臉。
作品的名字,是《我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3
德邦走火入魔了,為那只是一面之緣的女子。
展覽的第五天,他守在入口癡癡地等了大半天。手中的煙燃了一支又滅了一支,胸膛中的心臟怦地炸開,又怦地縮攏。
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來參觀的人,那些沒有帶著心來參觀的人消磨了一分鐘又一分鐘,一小時又一小時。
直到管理員對德邦說,“還有半個小時要閉館了,你是不是該去把作品摘下來了?”
德邦失落地嘆了口氣。他正想答話,卻聽見一個輕輕的聲音在問,
“對不起,請問閉館了嗎……我是不是還可以進(jìn)去看一眼?”
德邦一驚,回頭,見那個女子已經(jīng)自顧自地往鏡框的方向走去。
4
德邦塞給管理員兩包好煙,管理員就由著那女子站在鏡框前默默地又哭又笑,也由著德邦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女子的身后。
他竊竊地觀察著她,觀察著她眼角眉梢的每一絲波動,看著她的淚珠又一顆顆砸在地板上。德邦終于得以確定,她懂他的作品。
她明白,想要從這個世界消失的痛苦。
女子擦了擦眼角,注意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德邦。
站在鏡框正前方的女子并沒有映在鏡子里,好似她是透明的。而站在一旁的德邦卻映在了鏡子里。
女子瞧著德邦身上掛著的證件,笑著說,“這幅作品是你的?”
德邦點點頭。
女子又說,聲音似有若無,“你是怎么做到的?站在鏡子正前的人,卻好似透明的一般。其他人卻能正常地照進(jìn)去?!?br/> 德邦不好意思了,“其實用了很多高科技的手法,微電子芯片抓取,全息投影,影像合成之類的。我做的時候也請教了很多計算機系的朋友,這面鏡子的背后其實是一組很復(fù)雜的電腦程序。”
“哦……”女子點點頭,“它真好。我該走了?!?br/> 德邦急了,“我可否請你喝杯茶?”
女子扭頭看著他。
德邦有些臉紅,但所幸,女子終究微笑著說,“好。”
5
他們出了展覽廳,在校外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坐下了。
女子望著四周帷幕與裝飾鏡繚繞的優(yōu)雅環(huán)境,德邦點了兩杯咖啡,才忽然覺得不禮貌,
“對不起,我都沒問你是不是喝咖啡?!?br/> “無所謂,我都可以?!迸有α耍瑥潖澋拿佳劾锊⒉皇嵌Y貌的敷衍,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隨然。
咖啡上了。兩人因陌生而一時無話。
女子的手就一點點摸上溫暖的咖啡杯,隨意挑起了話題,
“很香的感覺?!?br/> “這店是我朋友開的,他經(jīng)營得很用心?!钡掳畲鹚按蠹耶厴I(yè)了,都開始找工作或者創(chuàng)業(yè)?!?br/> 德邦說著說著,不禁自嘲地笑起來,“進(jìn)大學(xué)時有好多理想,現(xiàn)在才知道,所謂的理想就好似天邊的北極星,永遠(yuǎn)指引著你,卻也永遠(yuǎn)不可能讓你真正地抵達(dá)它所在的地方……”
“明白自己被理想所騙了,所以才會想要從這個世界消失嗎?”女子忽然問他。
他一愣,瞧著女子好似含著星火的眼睛。
他終究坦然地說,“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消失,再怎么想,再怎么痛苦,也不能夠讓自己消失。因為我有家庭,父母,朋友。所以我做了那副畢業(yè)作品,讓自己嘗一嘗暫時從世界消失的快感。也希望讓有同樣心愿的人,可以暫時從世界的痛苦中逃避一刻……你,是唯一一個在我的作品前落淚的人……”
女子垂著頭。
她喝了一口咖啡,真的很香。
她說,“你是否愿意,聽一聽我的故事?”
6
女子半閉著眼眸,把消瘦的臉蛋藏在繚繞的熱氣里,
“其實我想,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有過這個想法,想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想要從自己生活的枷鎖中解放出來。
但怨天憂人,自憐自艾,這些都好似是人與生俱來的毒瘤。
每一個喊著想要消失,想要掙脫枷鎖的人,其實她的生活里真的存在枷鎖嗎?還是那把枷鎖,其實是名為幸福的約束呢?”
女子說了一番奇妙的開場白,德邦凝神聽著,好似已經(jīng)被吸進(jìn)了她的故事中。
女子忽然淡淡地笑了下,說,
“我從小是個幸福的孩子。我有很疼愛我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對我很好的姐姐。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然受盡萬千寵愛??晌覅s因為從小生活在糖水中,把被疼愛當(dāng)是理所當(dāng)然,把被呵護(hù),當(dāng)是束縛自由的枷鎖。
漸漸長大了些,我越發(fā)討厭起家人的管教。
他們不容許我在冬天穿裙子上街,生怕我凍著。我卻冷冷地推開他們,自顧自地打扮,結(jié)果凍得發(fā)燒了還要他們照顧。
放假時,他們不容許我和朋友在外面過夜,生怕我出事。我卻總是忽視他們的囑咐,和朋友玩到隔天凌晨,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爸媽都沒睡,強撐著在客廳里等我回家?!?br/> 德邦聽著,不由笑了笑。他難以想象眼前這個安靜的女子也曾有過小孩子的叛逆期,但他笑了片刻就笑不出了,因為女子的神情忽然變得憂傷,她說,
“你是否覺得很可笑?那些所謂的束縛,其實不過是因為他們愛著我罷了!”
“的確有些可笑,每個孩子都會有。長大了,懂事一些就會好的。”德邦說。
女子卻靜靜地說,“只可惜,并不是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都有長大了去彌補的機會呢!
我記得,那一年的自己越發(fā)叛逆,幾乎本能地排斥著家人為我做的每一個安排。我甚至開始學(xué)著離家出走,和一個叫薇薇的女孩兒走得很近。
薇薇是一個很早熟的女孩子。當(dāng)我們所有人都還只是在父母的保護(hù)下懵懂不知的孩子時,薇薇已經(jīng)學(xué)著抽煙,喝酒。喝醉了,就會抱著我,哭著說她想要自由。
想要自走自在,想要擺脫家人的束縛。
她是第一個對我這么說的人,她說,我想,從這個世界消失,從這個束縛我的世界上消失?!?br/> 女子說著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那時年紀(jì)小小,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味叛逆的自己,被頹廢的早熟的看上去閃閃發(fā)亮的薇薇所蠱惑了!在那個我根本還不明白什么是自由的年紀(jì),我卻跟隨著薇薇,盲目地追求起自由來。
我開始變本加厲,和薇薇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發(fā)型,越發(fā)頻繁地和薇薇離家出走。學(xué)著和她一起抽煙喝醉,爛醉了躺在海邊仍由海風(fēng)把自己送入夢鄉(xiāng),隨即醒來對著疑惑的路人哈哈大笑。那種揮霍的放肆,還以為,那就是自由。
那段日子,我被這種刺激的‘自由’所蠱惑,覺得十分過癮。可我隱隱覺得,身邊的薇薇卻永遠(yuǎn)都不滿足似的。尤其是當(dāng)我的父母和姐姐跑來找我,生拉硬拽地帶我回家時,薇薇總是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瞪著眼睛看著我。
那時的我不明白。薇薇只是淡淡地說,那些都還不是,還不是真正的自由。
終于有一天,薇薇告訴我,她決定追尋真正的自由。她決定,要真正地從這個世界消失?!?br/> 女子休息了片刻,迎著德邦好奇的目光,說,
“你猜,她想要做什么?”
“該不會是要……”
女子點點頭,繼續(xù)說,
“那天,天色很好,很藍(lán)。薇薇約了我一起,在一棟高樓的樓下見面。我們先各自回到家,薇薇說為了體面而負(fù)責(zé)地從這個世界消失,要給父母留一份遺書。當(dāng)時的我并不明白,都決定了要消失,為何還要特地回家留遺書呢?可當(dāng)我把遺書放在桌上,手指觸到冰冷的桌面時,我忽然害怕了。
我承認(rèn),其實我從未真正理解過薇薇嘴里所說的自由與消失,于是在面臨抉擇的時刻,我忽然怕得要死。我終究沒有按時出門赴約,把自己關(guān)在了壁櫥里。四處都是黑暗,我對自己說,好好地想一想。
那一天,我在壁櫥里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我忽然驚醒過來,透過壁櫥的縫隙,我瞧見媽媽正發(fā)抖地握著我放在桌上的遺書,面色慘白如紙……”
女子停了片刻,又說,“有一個詞語,叫一夜長大。
我想就是那一刻媽媽的表情,驚恐到好似世界末日一般的表情,讓我忽然之間一夜長大了。我躲在壁櫥里,驀然醍醐灌頂。我在電光火石之間全然理解了家人對我的愛,和我究竟對他們做了多少殘忍的事情。
那時的我趴在壁櫥里禁不住地掉眼淚,卻見媽媽突地放下遺書,沖出門去。我想要起身去追,但可惜我的腿麻了,我的喉嚨被眼淚堵塞。我沒能攔住飛身而去的媽媽……
這一別,竟是永別……”
德邦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子,女子痛苦地閉上了眼,
“媽媽出了門,順著人群的騷動往一棟高樓跑去。她沿路問了很多人,樓頂上那個揚言要自殺跳樓的是誰?但圍觀的人只是說,是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媽媽沖上樓頂?shù)臅r候,那個女孩兒正背對著眾人,反過雙手拉著欄桿,搖搖欲墜的樣子。媽媽急了,她的呼喊聲被周圍的人聲鼎沸所淹沒。她看著眼前的女孩兒,梳著和自己女兒一樣的發(fā)型,穿著和自己女兒一樣的衣服,背著和自己女兒一樣的書包,驀地松開了手,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