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在現(xiàn)如今的山西不算個有錢的地,隔壁的浮山縣更窮,然而雞窩也能出鳳凰,那浮山縣就有一姓趙的大戶,早年南下在晉南靠鹽業(yè)發(fā)了達,做成了滿山西有數(shù)的鹽業(yè)巨子,因為要讓子弟考讀書考科舉,不得已又回了浮山安家。
趙府如今且商且讀,雅好讀書藏書,家里藏書萬卷,據(jù)說極慕風雅,所以泰興當鋪的掌柜讓鄧磊去浮山縣碰碰運氣。
鄧磊算算日子,若是日夜兼程,或能來得及,便謝了掌柜的,自帶著鄧森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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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過正午。
黑黢黢的云團又往下壓低幾分,厚重的云團被風推著緩緩挪動,在南邊的絳山山頂匯集,猶如墨布,甚是可怖。
鄧磊望著絳山方向,心中轉(zhuǎn)了兩轉(zhuǎn),背后鄧森拉住鄧磊的衣袖急道:“哥,我們現(xiàn)在去哪?真的去浮山縣么?”
“我琢磨著,泰興的掌柜能出的價錢,應該是滿曲沃最高的了?!编嚴谡f道,“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去一趟浮山縣,撞撞趙家的門路,若趙家肯收書,那父親這燃眉之急,興許就……就解了?!?br/>
鄧森咬牙點了點頭。
鄧磊抬頭看看天色:“光陰似金,現(xiàn)已過正午,我不回家了,這就出發(fā)。這一去,估摸要三天的時間。這三天,家里頭就由你看著。你務必聽祖母的話,一切小心?!?br/>
“哥,若……若趙家不收怎么辦?沒有這三千兩,那狗官不肯放人。這期限一天天逼近,我……我……”鄧森到底還是年紀小,說未說完雙肩竟微微抖動,淚水奪眶而出,不能自已。
鄧磊心里頭其實也很慌,臉上卻若無其事的,拍拍鄧森的肩,笑道:“都這么大了,還哭鼻子。別擔心,哥哥一定有辦法處理的?!?br/>
鄧森看著兄長,吸吸鼻子:“真的?”
“真的?!编嚴谡f道:“昨兒我已經(jīng)跟衙內(nèi)的賈師爺打過招呼,說會幫我拖一拖,三日之內(nèi),爹爹不會有事的。你就放下心來,在家等我消息?!?br/>
說到這里,鄧磊的心不由得一揪,賈師爺自然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幫忙,那是鄧磊瞞著鄧森給塞了十兩茶禮,所以賈師爺才允他斡旋最少三日,等籌到銀子,鄧家還會再給賈師爺百兩酬金作為報答。
走后門、塞銀子,這是他以前最痛恨的勾當,結(jié)果大禍臨頭,卻是一件又一件的都親手做了!
鄧森雖才十四五歲,這時候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所當擔了,點頭應道:“哥,你且放心去,家中有我。”
這時天空響起一聲悶雷,驚得鄧磊心下一跳,他想了想,又說:“這三天你哪也別去,就守在家中,別出任何差錯。”
父親下獄,母親去世,祖母年老,弟妹年少,這個家眼看著就剩自己一根頂梁柱了。
他看著鄧森,心沉語重:“我們鄧家已經(jīng)容不得一點差錯。一步錯,就步步錯,切記切記?!?br/>
鄧森重重點頭,見鄧磊轉(zhuǎn)身欲走,又拉了鄧磊一下:“哥,你不要把外人的話放在心上。那人……那人肯定是胡說八道的。祖母如今還在氣頭上,過幾天氣消了,你……你就回家來呀?!?br/>
鄧磊莫名地心頭一痛,卻抬手輕彈鄧森的額頭,笑道:“走了?!?br/>
說罷,鄧磊毅然轉(zhuǎn)身,往城西車馬行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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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數(shù)十步,回身望一下,不見弟弟了,鄧磊臉上偽裝頓去,眼睛一下子紅了。
這幾天,天知道他是怎么過來的!
每走一步,心也跟著下沉一寸。這步步往前,腳底就跟灌鉛似的,舉步艱難。以至于他如何坐上馬車,如何出的城門,一切如夢似幻,渾渾噩噩。
這一路,他腦中猶如走馬燈般,不斷回放,當日的情形仍舊歷歷在目——那張家管事咄咄逼人,當著祖母的面說什么:“……小的聽說鄧家有難,恐我家大少爺跟著受罪,所以奉我家老爺之命,要將我家大少爺迎回張家,認祖歸宗,承歡膝下,請鄧家老太太成全?!?br/>
說罷,竟遞上一個半新不舊的荷包做為證物。
鄧老太太本來不信,可當她打開荷包看后,卻忽然暴怒而起,撐著顫巍巍的病體,舉起拐杖對著張家管事一頓亂打,將其轟出了門。
可那張家管事還在門口叫嚷,將這事鬧得滿城風雨。
那張家管事走了,鄧老太太再看鄧磊,那眼神就變得極其復雜古怪。
鄧磊從沒想過有一天疼愛自己的祖母會用這種眼神看自己——帶著懷疑與痛苦,甚至帶著陌生與厭惡!
老太太顫巍巍的,鄧磊連忙想去扶,卻被老太太下意識地推開了。
鄧磊全身都顫了起來,但看看祖母幾乎要倒下了,又趕緊給鄧森打眼色,鄧森搶過一步扶奶奶,這一次老太太沒拒絕,由鄧森扶著進了屋子,躺上了床。
老太太躺下了之后就背過身子去,叫誰也看不見她的臉,只是偶爾看到被子抖動,偶爾聽到一兩聲哽咽與啜泣。到了飯點,也不肯起身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