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大學士解縉曾作詩云:春雨貴如油。
這春雨不僅下起來金貴,其醞釀的過程也是極其漫長。雨還在東海上,龍云帶雨來尚且要三五日,天氣卻是早早地悶了起來。水汽被山尖的日頭一曬,把曲沃困成一屜蒸籠包子,還帶起一股久蒸不熟的腥臊氣。
張玥一手托著腮,斜倚著桌,看著福桔這個圓臉丫頭把包袱挪到自個兒面前,細細地解開,頭一個便捧出了藏經(jīng)色象耳三足宣德爐,在屋子的東南角擺好,再挑出一根細細的香枝燃上,讓絲絲縷縷的青煙飄散開來。
圓臉丫頭燃好了香,又回到了包袱前,一邊解一邊抱怨:“這曲沃雖說是個縣城,可這破爛地方那有堂堂一縣的氣象?!虧我們還帶了好茶葉來,用那泛黃井水一泡卻是要廢了。床也是破床,還不如咱們家三等雜役的,早知道該拾掇兩張新棉花的被子,給小姐鋪上。此間被褥既硬且臭,可不知道熏香能不能薰進去……”
聽著福桔碎嘴地抱怨,喝著那“泛黃井水”泡出來的茶,張玥神色卻悠然自得。
水其實沒那么糟,茶好茶壞,被褥是否齊整軟綿,她此刻也不甚放在心上,生活享樂的事情,有那一群“挑剔”的丫鬟安排也就夠了。
“報?!遍T外傳來了一個男聲,“稟大小姐,淳叔回來了?!?br/>
張玥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輕道了一聲:“快請?!?br/>
一個中年男子推門進來,給張玥行了個禮:“大小姐?!?br/>
“淳叔辛苦了?!睆埆h趕緊還禮。
圓臉丫頭端上了一杯茶:“淳叔,奔波了一天,定是累了,快喝口茶喘口氣。”
淳叔仰頭把茶一飲而盡,長舒一口氣。
張玥等淳叔那一口氣舒完,才開口問道:“打聽得如何了?!?br/>
淳叔笑了笑:“都打聽清楚了。確實和酒樓里聽到的差不多,鄧家的事情縣城里早就傳遍了,甚至茶館里頭,連奸生子的事兒都傳開了。巷議口碑之中,十有八九倒是為了鄧大人叫屈,堂堂京官御史,因仗義直言罷黜官銜,卻再次因族田案卷蒙冤入獄,本來眾人皆為之抱不平。不過因后院奸情的傳聞鬧起來,很多人又墻頭草吹風兩面倒了?!?br/>
張玥的眼角稍稍挑了一下,語帶不屑:“市井坊間之談,掀不起風浪來。鄧家呢?鄧家現(xiàn)在如何?”
淳叔道:“鄧家的事不難打聽。全城的人都曉得,那位大少爺在晉南的風評極好,世人皆稱其若巖巖孤松、傀俄玉樹??稍诖蠊苁氯埣音[了一場之后,那位大少爺就被鄧家老太太攆了出去。如今借住在鴻升客棧,每天帶著弟弟鄧森奔走籌錢。”
“籌錢?”張玥輕聲詢問:“莫非鄧家在曲沃還有什么富貴的朋友?”
淳叔搖頭:“鄧家在曲沃并無什么富貴朋友,不過據(jù)說他們家還有一套四十本的宋版書,還算值些銀子。”
“四十本宋版書,在京城還賣得個幾千兩銀子,算是不大不小一個生意,”張玥頷首點評著:“可這曲沃,臨近宣大、晉南,武風盛商風濃,又有幾人讀書?怕不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br/>
淳叔笑道:“大小姐慧眼明鑒。這四十本宋版書,在曲沃確實賣不出價錢,鄧磊已經(jīng)趕馬出城,聽說是去外縣找門路?!?br/>
張玥兩指拈起茶杯,晃了晃,又放下:“這位大少爺算得上赤子之心,對‘父親’也算盡心,可惜……”
“可惜什么?”旁邊圓臉丫頭沒忍住口追問。
張玥卻不回答,又問:“這鄧大少爺可知曉了他自己的身世?”
淳叔猜測著回答:“按照我的推算,應是知道了?;貋砬拔胰ミ^一趟曲沃大牢,使了些錢問過獄卒。被老太太攆出來的那一夜,這位鄧大少爺就去過牢房見鄧御史。出來之后失魂落魄,腳步打旋,之后又被大管事找上了門……”
之后的事情淳叔沒有說,但是張玥也就猜到那位大管事會說些什么了。
不過大管事顯然也沒達成目的,否則就沒有張玥這一趟曲沃之行了。
張玥此刻接手,卻比原來難上了十倍、百倍。
鄧家雖然將鄧磊趕出家門,鄧磊卻還在為鄧家奔走,顯然人被趕了,心卻還在鄧家。甚至大管事的一連串行動,很可能反而激發(fā)了鄧磊對張家的惡感。
要將鄧磊強行帶回去不難,但出發(fā)的時候張四時交代了,這一次是要讓鄧磊回去“認祖歸宗”,將人綁回去不是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