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陵城里沒有糧食。
然而皇帝卻還是將她派了過來。她本來還想,皇帝為什么這么輕易就讓一個女子為將,如今想來,他哪里是要她當(dāng)將領(lǐng)?真正當(dāng)主帥的是張云,她不過就是一面旗子,立在鳳陵,吸引衛(wèi)楚兩家來救。
就算衛(wèi)楚兩家不來,也是讓這兩萬人以命拖住鳳陵。至于鳳陵中那些費盡心機造出來的東西?
本來北狄也沒打算讓大楚拿到,所以鳳陵連著幾次傳遞消息都傳不出去,北狄根本就是在拖著時間,鳳陵求援的時間段里,雖然北狄沒有進攻鳳陵,卻是一直在調(diào)兵過來。
既然大楚拿不到,便干脆在戰(zhàn)火里付諸一炬。
楚瑜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向劉榮:“陛下給你們下了死令對吧?”
劉榮微微一愣,楚瑜卻是了然:“若是城破,你們都不會活下來,對嗎?”
劉榮沉默不言,青衣男子卻是開口道:“若刀不為我大楚所用,便寧愿毀了,也不能留給他人?!?br/>
所以上一輩子,鳳陵城中沒有一個活人。
所以上一輩子,鳳陵城城內(nèi)大多被付之一炬。
楚瑜看著他們,平靜道:“沒想過投降嗎?北狄是沖著你們手里的東西來的,若是降了,以你們的能力,在北狄也會受到禮遇。”
“你要投降?!”劉榮激動出聲來,隨后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可知我建鳳陵城費了多少心思?你這女人……”
“我等若是降了,大楚何如?”
那青衣人卻是十分鎮(zhèn)定:“如今陛下昏庸多謀算,將士被逼著以政治手腕四處抗衡,君不君,臣不臣,北狄區(qū)區(qū)二十萬鐵騎,不足半年拿下半壁江山,我鳳陵若再有失,大楚當(dāng)真是要亡國了嗎?”
青衣人抬眼,目光里帶著隱隱激動:“我等在此隱姓埋名十幾年,難道就是為了看著這國家亡于我等手中?”
“我明白了?!?br/>
楚瑜點了點頭,她退了一步,展袖躬身:“方才楚某多有冒犯,望大人海涵,兩位大人放心,”楚瑜抬起頭來,認(rèn)真道:“楚瑜必以身護此城,城在人在,”說著,她一字一句,說得格外堅定:“城亡人亡。”
“夫人放心,我等也會拼盡全力幫助夫人?!眲s連忙出聲,扶著楚瑜直起身來,楚瑜轉(zhuǎn)頭看向旁邊青衣男子:“敢問大人貴姓?”
“韓?!睂Ψ降怀雎暎骸绊n秀?!?br/>
楚瑜愣了愣,旋即立刻道:“貴夫人是否姓李?”
對方目光微微閃動,點了點頭。
“貴夫人……”
“方才我看見了?!表n秀平靜開口,聲音中帶了些沙?。骸拔宜膫€孩子都進城了,她不在,必然是不在了?!?br/>
楚瑜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韓秀轉(zhuǎn)身道:“北狄準(zhǔn)備后應(yīng)該很快會第二波攻城,張將軍說您是此戰(zhàn)主帥,就請您準(zhǔn)備吧?!?br/>
說完,韓秀便往外走去。劉榮上前打圓場:“他平日就是這脾氣,您不要介意。”
“無妨?!?br/>
楚瑜搖頭道:“勞煩大人如今將城中人口和糧食清點給我,我讓軍中去清點馬匹,如今我等可能要苦守一陣子,關(guān)鍵時刻只能以戰(zhàn)馬為食了?!?br/>
或許不僅是一陣子,而是很長時間。
楚瑜沒有多說出來。
上輩子楚臨陽守了三個月。如今局勢雖然不一樣,但明顯對于楚家和衛(wèi)家來說,如今來救鳳陵并不是明智之舉。
“還有,城中水源是從哪里來?”
“這個您放心,”劉榮點頭道:“鳳陵城都是天水和地下水,山下河流從山上往下走?!?br/>
楚瑜應(yīng)聲,同劉榮將所有地方都熟悉了一遍后,韓秀來給她說明了風(fēng)陵山幾道防線。
作為軍事重地,風(fēng)陵山防守做得極好,楚瑜帶著兵馬連夜熟悉了風(fēng)陵山各種防衛(wèi)器具,不由得有些驚嘆道:“這樣多的好東西,韓大人為何不讓軍部知曉?”
“造價成本太高,知道也沒用?!?br/>
韓秀平淡出聲:“而且對比北狄,大楚本就擅長守城,這么多年來,北狄也就只是打秋風(fēng)而已?!?br/>
楚瑜皺了皺眉,她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如果說這么久以來鳳陵城所造出的東西都是這些華而不實、無法普及的東西,皇帝還如此看重鳳陵嗎?
北狄到底是沖著什么來的?北狄一定知道鳳陵城里有什么。
然而韓秀不說,楚瑜便知道韓秀不會回答他。歸根到底,雖然目前在一條戰(zhàn)線,韓秀始終是淳德帝的人。
兩人各懷心思,韓秀帶著楚瑜熟悉了鳳陵山后,楚瑜終于去歇下。
睡下不過一個時辰,風(fēng)陵山便響起了號角之聲。
北狄第二次攻城!
這次雙方都修整好,楚瑜翻身提劍,便沖出房中。領(lǐng)著晚月長月一路沖下山去。
劉榮站在城樓上看整個局勢,韓秀在后排指揮著城里士兵操縱著機關(guān),楚瑜帶著士兵守在第一線。韓秀先射第一波箭雨,北狄人太多,殘留上來的人沖上來,再面對鋪好了釘子和荊棘的第二波機關(guān)。再往前就來到風(fēng)陵山前,對上楚瑜等人。
他們用沙袋建立了壘,做出一個簡易城墻,保護后排的射手,而后楚瑜這批人就沖上去,肉身貼肉身砍殺。
人一波一波涌上來,楚瑜自己也不知道是廝殺了多久,從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一直到夜色降臨,楚瑜一直沖在前線之上,戰(zhàn)鼓聲不停,戰(zhàn)場之上,聞鼓聲退則戰(zhàn),聞金聲不往前。
不能退,不能退。
楚瑜殺得神智麻木,身邊人一波一波換下去,又一波一波沖上來。
一個士兵倒在她腳下,楚瑜一劍逼退沖上來的敵軍,提著人往后疾退,就扔到身后沙壘之后,一雙素手接住人,楚瑜抬頭一看,見楚錦穿著士兵的衣服,她面上帶著血,神色堅毅,朝她點了點頭,就接住士兵,快速抽出布條綁上士兵傷口。
楚瑜只是這么一愣神,便迅速回了前線。
生死之前,不問前塵。
疆場之上,不計得失。
北狄明顯是想強攻打完這一仗,他們?nèi)硕啾鴱?,而楚瑜等人則據(jù)天險而立,一時之間,打得難舍難分,北狄強攻兩天兩夜,未能往前寸土。
如此一來,北狄士氣大減。第三日前夜,北狄終于停下,暫做修整。楚瑜殺得眼前一片血紅,提著刀坐在北狄不遠處,盯著士兵虎視眈眈。
她的劍早就砍斷了,在戰(zhàn)場上撿了什么兵器用什么,頭發(fā)用發(fā)帶高束,銀白色輕甲在夜色里泛著涼意。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北狄,仿若某種野獸和獵物對峙,北狄人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她殺得太過兇狠,如今北狄人看見她就覺得膽寒。
劉榮提了壺酒上去給她醒神,蹲在她身邊,苦著臉小聲道:“再這么打下去撐不住了,士兵都累了?!?br/>
“我知道?!?br/>
楚瑜舔了舔干裂的唇,喝了一口酒。
“你別擔(dān)心,至多后日,他們就會退兵。”
“你如何知道?”
劉榮有些詫異,楚瑜沉默了片刻。她又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她如何不知道?
皇帝如今就等著楚家或者衛(wèi)家來救她,衛(wèi)韞只要知道鳳陵的情況,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過來。
鳳陵城距離華京兩天的距離,如果衛(wèi)韞知道消息,算一算,也該來了。
楚瑜閉上眼睛,那酒有點苦。
也就著時候,北狄的軍號聲突然響起來!楚瑜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北狄兵馬如潮水一般退去。
“退兵了……”
劉榮聲音里有些顫抖,楚瑜站起身來,她毫不猶豫,足尖一點,便迅速跳到樹頂之上,看著向遠處。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馬,白衣銀甲,高抗軍旗,大大的寫著一個“衛(wèi)”字。
他們朝著鳳陵城沖過來,北狄軍馬則是朝著他們涌過去。
他們排成一個尖頭陣,陣前一少年,手握長槍,氣勢如虹,一路破開軍潮,帶著身后輕騎朝著鳳陵城狂奔而來。
他們身后還帶著追兵,身前全是敵軍,仿佛是被海水包圍的小船,在浪中疾馳。
楚瑜遠遠看著,身子微微顫抖。
北狄不是退兵,那分明是去攔截援軍!
來的人軍隊人不多,他們本可以轉(zhuǎn)身離開,卻還是朝著楚瑜來了。
楚瑜目光落在為首之人身上,他越來越近,隔著千萬人馬,楚瑜甚至可以看到少年抬起頭來,目光落到她身上,然而揚眉笑開。
“整軍……”楚瑜提聲:“整軍接應(yīng)!”
“夫人!”
劉榮驚詫出聲:“人太多了,我們救不了的?!?br/>
“還能站起來的兒郎且起身來!”
楚瑜揚聲:“如今援軍已到,且隨我殺去!”
大喊出聲之后,楚瑜一馬當(dāng)先,率先沖了出去,長月晚月完全沒有思考,便跟著沖了出去。而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站起來,打了這么兩天,許多人早已習(xí)慣跟在楚瑜身后。
而這時楚錦正在城墻上包扎好一個士兵的傷口,她站起身來,看見那陸陸續(xù)續(xù)帶人沖出去的身影,而韓秀站在城樓之上,白色面具下看不出喜怒。
那身影帶著人陷入軍中,韓秀仍舊不動聲色,楚錦咬了咬牙,突然沖向了戰(zhàn)鼓,握住戰(zhàn)鼓,猛地敲出聲來。
“你做什么!”
站在旁邊的將士驚詫出聲,想去拉楚錦,韓秀卻突然抬手,平靜道:“由她去?!?br/>
戰(zhàn)鼓的鼓槌很重,同楚錦過往彈過的琴截然不同,她揚聲擊打在鼓面之上,還在前線的將士隨著鼓聲站起來,追隨著楚瑜沖了出去。
鼓聲激昂高亢,震得人心頭熱血翻滾,北狄軍隊?wèi)?zhàn)了兩天,面對鳳陵城種種詭異的武器和士兵不要命的打法,早就被磨掉士氣,此刻聽得身后戰(zhàn)鼓聲響,殺聲震天,一時不由得亂了陣腳。
而前方衛(wèi)韞帶的軍隊皆乃精銳之師,于是楚瑜和衛(wèi)韞中間的北狄兵頓時亂起來,開始四處逃散。
一旦兵馬開始潰逃,便不成氣候,衛(wèi)韞瞬間失了阻力,他抬頭看去,便見女子朝他駕馬而來。
哪怕她面容上染血發(fā)髻凌亂,神色卻都明亮璀璨,如月色于夜,雨后天光。
她破千軍萬馬朝他奔來,那一刻衛(wèi)韞驟然覺得,天地似乎都失去顏色,一切都變得安靜起來,她成為世上最亮的色彩,馬蹄仿佛是踏在他心上,震出驚天巨響。
他向來知道她美麗,卻是在這戰(zhàn)場之上,才第一次認(rèn)識到,這個人真正動人無雙!
她的馬與他擦身而過,留下一句:“我斷后!”之后,便沖向前方。
衛(wèi)韞抿了抿唇,壓住笑意,給自己隊伍開路,一路沖向鳳陵山。
衛(wèi)韞的軍隊人不算多,動作極快,沒有多久就安穩(wěn)進入了風(fēng)陵山,而這時楚瑜也帶著人打了個轉(zhuǎn)折回來。
北狄人太多,逃跑的和追人混在一起,早就亂了起來,如果不是風(fēng)陵山內(nèi)如今也沒多少還能用的兵力,此刻是最佳追擊時間。
楚瑜頗有些遺憾看了戰(zhàn)場一眼,便聽旁邊有人聲笑道:“別看了,你若再追,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br/>
楚瑜轉(zhuǎn)過頭去,看見衛(wèi)韞含笑立在她邊上。
他似乎從見到她那一刻開始笑意就沒聽過,楚瑜突然意識到自己兩天沒洗澡,身上全是血和汗混在一起的臭味。而衛(wèi)韞則好上很多,他沒有怎么正面交鋒,身上雖然沾染了血跡,但是發(fā)冠未亂,面上血跡也已經(jīng)被擦干凈,看上去仍舊是翩翩兒郎。
第一次這樣狼狽和衛(wèi)韞見面,楚瑜莫名其妙生出幾分不好意思。她輕咳了一聲道:“先上山去,我有話同你說?!?br/>
“嗯。”
衛(wèi)韞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同楚瑜一起往山上去。這時候楚瑜才注意到有大袋大袋糧食放在“木梯”旁邊,劉榮正神色激動指揮著人往木梯上送著堆著糧食。
楚瑜睜大眼,回頭看向衛(wèi)韞道:“這糧食哪里來的?!”
“我劫了蘇查的糧草,”衛(wèi)韞說得輕描淡寫,楚瑜卻知其中艱險,驚詫看著衛(wèi)韞,聽他平靜道:“所以蘇查就讓人追著我一路來了。我見無處可躲,干脆躲進鳳陵來?!?br/>
楚瑜一時都不知道當(dāng)罵不當(dāng)罵,看見少年滿臉無所謂的樣子,憋了半天道:“你劫他糧草做什么?你燒了不就好了嗎?!”
衛(wèi)韞沒說話,低下頭去。
楚瑜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衛(wèi)韞不至于這都沒想到吧?
然而衛(wèi)韞卻無法將話說出來。
他早到了一天,按計劃,他人數(shù)不多,的確是燒了糧草會更好。然而他遠遠看著楚瑜被困,遠遠看著風(fēng)陵山和北狄這樣血拼,他終于還是沒能忍住。
他想陪到楚瑜身邊去,想陪同她一起守城。他知道皇帝的意思,無非就是讓衛(wèi)家牽制北狄主力,讓姚勇攻打北狄后方。最后姚勇再來打北狄,徹底贏了這一場。
如此一來,既守住了江山,又保證了皇權(quán)不倒。
只是所有虧都是衛(wèi)家吃,功勞都是姚勇占,如今皇帝綁了柳雪陽,又送楚瑜來送死,可見在皇帝心里,他如今已與亂臣賊子無意,若讓姚勇拿到首功擊退北狄,戰(zhàn)后清算,他怕是凌遲都不夠泄皇帝心中之憤。
然而他還是太年少。
做不到作壁上觀,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楚瑜一人廝殺于疆場。他太想與她并肩而戰(zhàn),甚至于擋在她前方,為她頂天立地,為她開疆拓土。
于是他干脆劫了蘇查糧草來到鳳陵城。
守城就守城吧。
有時想想,若能死在楚瑜身邊,其實也是無妨。
然而這些話他不敢說,連日征戰(zhàn)讓他腦子一片麻木,他甚至無法去思量,所謂死在她身邊也無妨,是怎樣的情緒。
他只是跟在楚瑜身邊,感覺內(nèi)心一篇安定。
楚瑜見他不語,思索他畢竟年少,有失誤也是正常。笑了笑道:“無妨了,你帶了糧草過來,已是很好。先上去,我們再定下一步?!?br/>
衛(wèi)韞點點頭,同楚瑜來到山上。
楚瑜剛一入城,便看見楚錦站在她面前。
她眼里帶了擔(dān)心,卻又止在唇齒間。
楚瑜驟然想起戰(zhàn)場上這個姑娘接過士兵那堅毅的眼神,楚瑜笑了笑:“阿錦?!?br/>
“姐姐……”楚錦打量著她,卻是什么都說不出來,楚瑜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我挺好的,你別擔(dān)心?!?br/>
“那就好?!?br/>
楚錦舒了口氣,楚瑜看著她的神色,溫和笑開:“阿錦長大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