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閔這樣說完,楚瑜終于知道,當年鳳陵城發(fā)生了什么。
鳳陵城破后,衛(wèi)韞前去接應,城樓上就一個楚臨陽,卻就守住了城,而城外面還有火燒灼的痕跡,可見當年鳳陵城中五千人,正是靠著火藥一直支撐到了最后。而城中浮尸遍野,也完全是因為饑荒所致。
蘇查之所以會圍困鳳陵三個月,必然也有楚臨陽故意激他的作用在,楚臨陽不是跑不出來,他能出來,卻甘愿為了牽制北狄主力,留在了鳳陵城中。
蘇查派主力攻打一個只有五千人的鳳陵卻久攻不下,心中必然激憤,就像一場賭博,輸了總想贏,尤其是明明看著下一局就要贏。
楚臨陽定是同她如今一樣,想方設法引誘著蘇查留在鳳陵,蘇查要走,就讓他產生一種馬上就要贏的錯覺。
如果說蘇查一開始打鳳陵是為了火藥,那么后來打鳳陵則完全是失了理智。
北狄的主力在這里,也正是因此,衛(wèi)韞當年從天牢里出來,毫無準備之下,仍舊能橫掃疆場,最后保住大楚。
當年的楚臨陽一人守城,他不是為了楚錦,也不是為了楚瑜,他是明知前路修羅地獄,卻仍舊持刀而立,用一城五千人,換來了大楚正面疆場最低損失的勝利!
而他最后撐在那里,活活餓死于城中。
楚瑜想起上輩子楚臨陽死訊傳來之時,她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熱血翻騰于胸中,那是她的兄長,她楚家的兒郎!
如今是她在這里,讓她選擇,她卻也覺得,自己和楚臨陽的選擇并無不同。
而且此次她有了糧食和兩萬戰(zhàn)馬,不會出現當年彈盡糧絕之苦。
她抬頭看向韓閔,認真道:“多謝韓公子,只是您父親乃陛下的人,您來說這些,回去不怕被父親責罰嗎?”
“我不回去了?!?br/>
韓閔平靜道:“我想留在錦姐姐身邊。”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睜大了眼:“你要留在阿錦身邊?”
“要不是為了錦姐姐安危,”韓閔抿了抿唇,有些別扭道:“我在這里做什么?”
楚瑜輕輕笑了,嘆了口氣道:“行吧,你去找阿錦,她若愿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br/>
韓閔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便起身去了。楚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轉頭同坐在一旁的衛(wèi)韞道:“你也聽見了吧?現在放心了?”
衛(wèi)韞沒說話,楚瑜嘆了口氣道:“小七,你看現在城中有水有糧,還有這些東西,加上風陵山天險,我沒問題的?!?br/>
“一個月沒問題,”衛(wèi)韞抬頭看她:“兩個月,三個月呢?”
楚瑜沒說話,衛(wèi)韞平靜道:“如果蘇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纏住無法來救你,你就被困在這里,你怎么辦?”
楚瑜依舊沉默,衛(wèi)韞冷著聲音:“你這里有兩萬人,加上城里的百姓官員,那些糧食和戰(zhàn)馬能撐多久?我一個月若是回不來,你們吃什么?吃人嗎?!”
上輩子楚臨陽被圍困了三個月,衛(wèi)韞被糾纏在正面戰(zhàn)場上,三個月后的鳳陵是什么樣,楚瑜已經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一個月后,回來接我?!?br/>
衛(wèi)韞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堅定:“你多久來,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墒侨粑艺娴牡鹊搅瞬荒艿?,在我拖著蘇查的情況下,你還打得如此艱辛,證明你那邊的確打得太艱難,那我不拖著蘇查,大楚必敗?!?br/>
“如果能用我換大楚正面最少損失贏下來,換衛(wèi)楚兩家好好的,我不覺得吃虧?!?br/>
就像上輩子的楚臨陽,君臣斗爭、內外交患,各大世家為著自己著想之時,他便用命換來了最后勝利。
“一個國家有蠅營狗茍之輩,有爭權奪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愿意犧牲,才能維持一國盛世。若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選擇,”楚瑜平靜開口,抬眼看著衛(wèi)韞:“愿始于楚瑜?!?br/>
她說得太平靜,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衛(wèi)韞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艱難站起來,指著她,沙啞著聲道:“你要去犧牲……那你想過我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wèi)韞提了聲音:“你走了,我怎么辦?衛(wèi)家怎么辦?!”
她怎么能死呢?
這一輩子,他都想要她在身邊,她怎么能死呢?!
說話間,衛(wèi)秋匆匆進來,焦急道:“侯爺,泉州方向點了烽火臺!”
楚瑜和衛(wèi)韞猛地回頭,泉州之后就是天守關,泉州點了烽火臺,離天守關也就不遠了。
楚瑜站起身來,焦急道:“即刻準備,黎明時我送你出城?!?br/>
天亮之前北狄軍中大多數人必然還在睡覺,此時突襲最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間,衛(wèi)韞一把抓住她手腕,惡狠狠道:“你同我一起出去。”
“說了那么多你不明白嗎?!”
楚瑜帶了怒意,亦是盯著他,怒道:“放開!”
“我不放!”
衛(wèi)韞高吼出聲:“這天下誰都能死你不能!”
“為什么?”
楚瑜盯著他:“為什么我不能?我由父親養(yǎng)大,我父親吃朝廷俸祿,朝廷俸祿由百姓稅收供給,我由百姓供養(yǎng)長大,我為什么不能?”
“衛(wèi)韞你睜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戰(zhàn)亂之間,餓死者有之,戰(zhàn)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選擇不同,方才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之別,我若能死得有價值,我怎么不能死?”
“那你想過我嗎?”
衛(wèi)韞紅著眼:“你死了,你想過我嗎?”
楚瑜皺起眉頭:“小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衛(wèi)韞微微一愣,楚瑜平靜道:“沒有人會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許誰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誰都沒有資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會做到?!?br/>
衛(wèi)韞呆呆看著她,楚瑜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依賴我,可小七,我終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并不對你負責。”
我的生死,并不對你負責。
沒有人會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誰都沒有資格。
楚瑜的話如同平底驚雷,炸在衛(wèi)韞腦海之中。
他呆呆看著她,就這么幾天,她瘦了許多,面色蒼白,然而那堅毅清明之色,讓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帶著淡淡華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見衛(wèi)韞呆愣在那里,嘆了口氣,拉開衛(wèi)韞拉著她的手,吩咐旁邊站著沒趕緊來的衛(wèi)夏道:“去給小侯爺收拾行李,黎明前準備出發(fā)?!?br/>
說完,楚瑜便轉身離開,衛(wèi)韞呆呆站在原地,看著楚瑜走在長廊間的背影。
鳳陵春花已蓄勢待發(fā),探出枝頭,春風帶了些許暖意,吹得花枝輕輕顫動。
她從來如此,從容而來,從容而去,衛(wèi)韞驟然發(fā)現,認識她以來,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卻仍舊能迷戀如斯。
他腦中是亂的,被衛(wèi)夏拖著到了自己房間里,衛(wèi)夏收拾著行李,衛(wèi)韞跪坐在蒲團前,看著跳動的燭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內心,過往他從來不敢,然而今日他卻明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須清楚,必須明白。
他要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這么久以來,他一直以著孩子氣做遮羞布,去遮掩著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開,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卻必須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資格。
可他卻想她陪伴一生。
衛(wèi)夏收拾好了東西,看見衛(wèi)韞散著頭發(fā),跪坐在蒲團之上,面對著墻壁,一聲不吭。
衛(wèi)夏想要說什么,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嘆了口氣,退了下去。
房間里只剩下衛(wèi)韞,他目光凝在燭火下,思緒清晰許多。
他想起第一次見楚瑜,少女身著嫁衣靠在長廊邊上,仰頭含笑瞧她。
又想起女子一襲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說要等候他和父兄歸來。
當年看不過驚艷,然而如今回想起這一刻,卻有些許痛楚縈繞上來。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愿她等的是自己。
然后她在他帶著父兄棺木歸來那天,含笑而立,周邊哭聲震天,為她破開云霧,抬手覆在他額頂,說出那么一聲——回來就好。
從此她立在他的世界里,再沒離開。
他以為這是依賴,這與他對他母親、對姐姐的感情,并無不同。然而直到她質問出聲——
她的生死,憑什么,要對他負責?
他目光平靜,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劍來。
那把劍是年幼時衛(wèi)珺送他的。
從小他就帶在身邊。小時候劍太長,他拿不了,等成年后,這把劍就再沒離身。
劍被他從劍鞘中抽出來,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間,他覺得那里面并不是他。
是衛(wèi)珺。
衛(wèi)珺在那長劍之中,靜靜審視著他,兄弟兩隔著陰陽對視,衛(wèi)珺神色平靜,似乎在質問他——
想要她嗎?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衛(wèi)韞,你想要她嗎?
成為你的妻子,陪你一輩子,從此之后,成為那個生死為你負責,與你相關之人。
從此她留給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處要惦念著你,哪怕去死,也該同你說一句,對不起。
而不是這樣輕飄飄告訴你,我的生死,與你無關。
衛(wèi)韞的手微微顫抖。
腦海中衛(wèi)珺和楚瑜的身影瘋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嗎?”
“我夫君衛(wèi)珺何在!”
“我想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潑一些,像我這樣,未免太悶了?!?br/>
“我做了一個夢,衛(wèi)家滿門,只有你回來?!?br/>
“她楚府護得住她,我衛(wèi)府護不住嗎?驕縱一些,又有何妨?”
“從未有人對我這樣好過,你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隨我,去接你嫂嫂?!?br/>
“小七,你哥哥去了,還有我陪著你?!?br/>
……
衛(wèi)韞痛苦閉上眼睛,猛地將劍盒入劍鞘之中。
她留下是為了衛(wèi)珺,她陪伴是為了衛(wèi)珺。
他識得她是因為衛(wèi)珺,他照顧他也該是為了衛(wèi)珺。
可是為什么在意識到這一刻,他卻終于察覺內心那份壓抑著的、隱藏著的痛苦。
是什么時候變質?什么時候動心。
是從她將手放在他額頂那一刻?是醉酒后在他面前舞動長槍逗他一笑的那一刻?還是某個午后,長廊之上,仰頭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蘭花香,他就讓身邊人都換成了蘭花香的香膏。
她夸贊顧楚生姿態(tài)風流,他也慢慢學著顧楚生的模樣,穿上華服,帶上玉冠。
改變得悄無聲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什么時候,那分本該知識單純依賴和敬重,化作了這一份——
“我喜歡你……”
衛(wèi)韞喃喃出聲。
于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睜開眼睛。
“楚瑜……”
他顫抖著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歡她。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識到,這份感情,竟是這樣的模樣。
然而意識到的片刻,他卻忍不住將劍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對不起……”
對不起,大哥。
怎么能有這么齷齪的感情?
怎么能去覬覦楚瑜這樣無暇之人?
他緊咬住下唇,微微顫抖,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面對墻壁,抱劍跪俯而下。
仿佛面前是衛(wèi)珺站立在前方,他如此鄭重而虔誠,說那么一句:“我錯了?!?br/>
錯了就得迷途知返,錯了就得懸崖勒馬,錯了就要將這份感情藏在心里,埋在暗處,哪怕是死了,都不該讓任何人察覺。
外面?zhèn)鱽硎勘鶃碇?,隨后有人敲門。
“小七,”楚瑜聲音在外面?zhèn)鱽?,她似乎是有些無奈,她嘆了口氣,慢慢道:“出來吧,準備走了?!?br/>
衛(wèi)韞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平靜了自己顫抖的身子。
楚瑜站在外面,低著頭道:“我先前的話雖然說得重了些,但的確也是實話。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心里有數。蘇查是個聰明的,說不定不圍困我,便去找你了……”
衛(wèi)韞慢慢睜開眼睛,隨著楚瑜的聲音,緩慢又堅定直起身子。而后他站起來,將劍放到一邊,同楚瑜道:“你且進來?!?br/>
楚瑜在外面聽見衛(wèi)韞沙啞的聲音,愣了愣后,垂頭應聲,然后推了門進去。
進門之后,衛(wèi)韞便道:“關門?!?br/>
“啊?”
楚瑜猶豫片刻,然而衛(wèi)夏卻是十分聽話,立刻將門關上了。
房間里比外面暖和許多,屋里就衛(wèi)韞一個人,他背對著她,白色廣袖華衣,墨發(fā)散披于地,背影清瘦孤高,從背影來看,已是一個青年男子模樣。
楚瑜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她沒敢動,站在門邊不遠處,低著聲認錯:“你先別和我置氣,我給你道歉,等以后回華京,所有事兒……”
說話間,衛(wèi)韞慢慢站起來。衣袖隨著他動作垂落而下,他在燭火下轉過身來。
眉目昳麗風流,然而那神色卻剛毅如刀。
他靜靜看著她,神色之間是楚瑜從未見過的清明冷淡,而后他朝著她走來,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仿佛是踏在刀尖上,卻又穩(wěn)又簡單定。
最終他定在她身前,低頭看她。
他近來個子躥得快,如今已經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少年氣息猛地涌入鼻尖,讓楚瑜驚得下意識想往后退去。
然而在動作之前,理智讓她生生止住自己的行為,若是她真退了,氣氛難免更加尷尬。
她只能扭頭看向旁邊,摸了摸鼻尖道:“你長高了不少啊……”
話沒說完,衛(wèi)韞猛地伸手,將楚瑜一把拉進懷里,死死抱住她。
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少年胸膛炙熱溫暖,廣袖將她整個人攏在懷里。她可以清晰感知道他繃緊的肌肉,跳得飛快的心臟。
楚瑜整個人愣在原地,鼻尖縈繞著一股蘭花香氣。
楚瑜這才察覺,衛(wèi)韞用的香囊,一直是與她一樣的一款。只是他的分量用得極少極輕,如今靠近了,才能聞出來。
或許正如這人的感情,只有你走近他心底去,才能窺見那么一兩分的痕跡。
楚瑜呆呆被他擁在懷里,整個人都是傻的。也不知怎么,內心就又緩又沉的跳動起來。
“你好好守城,一個月內,我一定平了這場戰(zhàn)亂,前來接你?!?br/>
他沙啞出聲,那聲音已經帶了青年清朗,聽得人心怦然。
他的氣息劃過她耳邊,她像一只被人抓住要害的貓,睜著眼睛,根本不敢動彈。
衛(wèi)韞緊緊抱著她,死死擁著她,仿佛這一輩子,也就能擁抱這個人這樣一次。
有許多話沒說出口,也不必說出口。
例如此番前去,或許就是陰陽相隔。
例如哪怕活著回來,亦是人不如初。
衛(wèi)韞緊咬著唇,眼淚滾落下來。
“你放心,”他堅定出聲:“你不會死。”
他死了,她也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