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朗星稀，如墨般的空中隱約可見大片大片的白云。只是沒有陽光，云雖白，卻照不亮這大地。
　　
　　穿過穿堂，過了垂花門，賈璉沉默著進了書房。
　　
　　半路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廝昌兒還不知賈璉和王熙鳳吵了架，只覺得賈璉今時不同往日，渾身散發(fā)著冷峻的氣息，噤若寒蟬，一路上一字不敢說，等賈璉坐到書房后，才小心翼翼問道：“二爺，要茶嗎？”
　　
　　“不必，”賈璉聲音清冷，“你去歇著吧。我今兒在這里睡?！睍績?nèi)有一間臥室，賈璉前幾日剛剛叫人整修好，買了床，鋪了新被褥，打算讀書累的時候瞇一會兒，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昌兒聽了并不敢就走，遲疑著問道：“可，這里沒人，誰給爺上夜呢？若是二爺夜里渴了，誰端茶倒水呢？要不然，我把平姐姐叫過來？”他知道賈璉對平兒總是另眼相看，才提出這個建議。
　　
　　賈璉斷然拒絕，“不必，我一個人就很好?！鼻笆浪看味际且粋€人睡。到了這里，身邊總是有個人，叫他很不自在。又怕貿(mào)然改了眾人看出破綻，這才忍到今天。
　　
　　昌兒無奈，縮著脖子退了出去。
　　
　　他一走，賈璉起身關(guān)了門，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著站在窗口，在熱氣氤氳中，盯著院子內(nèi)搖曳的綠樹，發(fā)了會兒呆。
　　
　　無論如何，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成為賈璉，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王熙鳳...
　　
　　隨她吧！
　　
　　他對她也并不是愛得死去活來，沒她不可。他們只是不期然碰到一起的陌生人而已。
　　
　　他本想把這段日子過好，自從到這里來之后，他想著自此后兩人就是一體，努力培養(yǎng)兩人的感情，期望以后也來一個琴瑟和鳴。可惜，今日看來，他失敗了。
　　
　　王熙鳳到底還是喜歡權(quán)勢多過喜歡他。
　　
　　其實，看書的時候，他就有一點不明白，王熙鳳那么聰明一個人，怎么會想不明白，在這個時代，在這個社會風(fēng)俗下，她的一身榮辱全都系在賈璉身上，而不是她極力奉承的老太太和二房的王夫人身上。
　　
　　若是賈璉好，她不一定好；但若是賈璉倒了霉，她絕對會跟著受連累。反過來也是一樣，王熙鳳的所作所為一定也會連累到賈璉。這并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shù)默F(xiàn)代社會，而是有個“帷幕不修”的罪名專門指家宅不寧的官員的時代啊。
　　
　　想來想去，只能說，權(quán)勢迷人眼。
　　
　　可這又算是什么權(quán)呢？沒了賈府，哪里還有璉二爺璉二奶奶？王熙鳳哪里還能施展她的赫赫威能？哪里耍她奶奶的作派？
　　
　　而賈府里，她和一心想搶奪家業(yè)的王夫人明顯屬于敵對狀態(tài)，為什么她一直看不明白呢？
　　
　　書中的她就沒有感覺到，隨著賈寶玉婚事臨近，王夫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差了么？到最后，因一個錦囊，王夫人想都不想，直接就疑到她身上，拿著前去質(zhì)問，完全不顧她的病。那時的王夫人都要圖窮匕見、掀桌子了，她還閉著眼做她璉二奶奶的大夢呢。
　　
　　書中的她，為了元春幾乎當(dāng)盡了自己的嫁妝。她為什么不想想，這種出錢的事兒，名正言順的該找王夫人、元春的親媽要呀，為什么她要出？
　　
　　是不是傻？
　　
　　不管王熙鳳為了什么如此盡心盡力地奉承王夫人，或許是因為同為王家人，有血脈親情，或許是因為想要通過王夫人更好的掌控賈府，可結(jié)果如何呢？“哭向金陵事更哀”。她的判詞有無數(shù)種解讀方法，只是不管每一種方法，下場都挺凄慘。
　　
　　她山窮水盡的時候，她的好姑母但凡伸手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落到那么個結(jié)局。
　　
　　賈璉覺得，王熙鳳是典型的大事糊涂，小事精明，抓到手里的都是些綠豆芝麻的小事兒，反而把真正該做的事兒放到了腦后。說她聰明，她也很聰明，寶玉寶釵黛玉三人的機鋒只有她明白；說她傻吧，也是真的挺傻。被王夫人賣了，還要幫她數(shù)錢。
　　
　　怪不得書中只把她排到十二釵的第九位，僅僅在巧姐、李紈、秦可卿前邊。她這樣兒糊涂的，確實比不過前邊幾位。
　　
　　自然，除了這些，王熙鳳也有她的好處，大方爽利不做作，精明強干能力強，把賈府管理的......嗯，把秦可卿的喪事辦得挺好。
　　
　　說話又好聽，如果她能把奉承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心拿出一點兒來過日子，賈璉和她就不會是今天這么個樣子。
　　
　　他們兩個，只要誰都不壓誰，心往一處使，安安穩(wěn)穩(wěn)得，不說濃情蜜意，卻也不會鬧到分居。
　　
　　可惜，王熙鳳就是這么個性子。書中的他和賈璉由一開始的如膠似漆，到最后的形同陌路，焉知不是素日太過要強、總是想壓賈璉一頭的緣故？
　　
　　好脾氣的賈璉都不能忍，他沈巖更忍不了。
　　
　　喝完了杯中茶，沈巖關(guān)上了窗戶，王熙鳳想繼續(xù)過，那就這樣兩不相擾地過。不想過，他會把賈璉親娘的嫁妝分她一半，找個萬全的不損她清譽的法子和離，算是夫妻一場的情分。
　　
　　他也曾經(jīng)想過把張氏的嫁妝全給王熙鳳，好讓她有個東西傍身，后來想想有點兒不妥，那到底是張氏留給自己親兒子真正的賈璉的東西，全給了不好，就改為給一半。
　　
　　喝了杯茶平靜下心緒，賈璉在屋內(nèi)耍了會兒拳，勉強平復(fù)了心情。
　　
　　之后到書架上拿出上次沒有讀完的《論語》，強迫自己專心讀起來。
　　
　　書不會和他吵架。
　　
　　書上說賈璉讀書不成，那是因為他雖讀了書卻考不出功名，并不是說他大字不識一個。沈巖看書的時候還記得興兒曾經(jīng)對尤三姐說，“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這個二爺自然指的賈璉。
　　
　　到了這里之后，得了賈璉的記憶，細細一看，確實有讀書的內(nèi)容。只是賈璉并不喜歡讀書，學(xué)得不好罷了，并不是個文盲。
　　
　　但學(xué)得再不好，古文水平比沈巖強的也不是一星半點兒。沈巖此時讀書，也只需要把沒有背熟的記住，至于釋義，賈璉記憶里有一些，剩下不懂的，他打算到揚州問林如海。
　　
　　林如海是曾經(jīng)的探花郎，學(xué)識水平絕不是賈家私塾里那個連科舉都考不上的賈代儒可比。想必也很樂意教導(dǎo)他這個內(nèi)侄兒。
　　
　　記憶雖比以前好了，賈璉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全國的讀書人，僅僅會試就有上萬人，而這上萬人里，只大約錄取三百人左右。錄取率相當(dāng)?shù)?。競爭激烈?br/>　　
　　這還不算，會試不是你想?yún)⒓泳湍軈⒓拥?。想?yún)⒓訒?，先得參加院試和鄉(xiāng)試，只有通過了這兩級考試，才有資格參加會試。一個不小心，只能再等三年。
　　
　　坑爹的是，上一屆科舉今年年初剛剛舉行過，也就是說，賈璉即使真的想考，也必須老老實實再等三年。
　　
　　三年??！
　　
　　此時的賈寶玉雖然才三歲，可三年之后就是六歲，若是一個不慎，其中一個考砸了，就需再等三年。再等三年賈寶玉就九歲了，那時候，林如海就要死了，元春就要封妃了，王熙鳳就要胡作非為了，賈家在抄家的大道上拉都都不回來了。
　　
　　而考中之后，想要做出點兒叫皇帝記住的成績也需要時間。當(dāng)官一任三年，想出成績，怎么也得三四年時間。
　　
　　時間時間，賈璉壓下和王熙鳳那點兒不愉快，心里緊迫感猛增，握著書的手也不由收緊，看來，今兒晚上少不得要點燈熬油了。
　　
　　賈璉讀書讀到半夜才睡，第二日又早早起來，練了會兒劍，洗干抹凈，草草吃了早飯，繼續(xù)讀書。
　　
　　科舉雖難，前世的高考都熬過來，這又算什么。
　　
　　精神百倍地讀到日頭升高，忽見幾個丫鬟小廝亂亂地跑來，“二爺，宮里來了圣人的口諭，老太太叫二爺過去?！?br/>　　
　　應(yīng)該是孫紹祖那件事兒有消息了。
　　
　　賈璉放下書，急忙到了賈母的上房。房間內(nèi)，往常應(yīng)是孩子們牙牙歡笑的時刻卻異常嚴肅，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愁眉不展。幾個孩子回偏房玩耍，各人帶來的丫鬟婆子都在屋外伺候。
　　
　　賈母的臉色倒還平靜，見了賈璉，先點點頭：“聽說你今兒一直在讀書？”
　　
　　賈璉點頭，“孫兒覺得，科舉才是正途?！?br/>　　
　　賈赦聽了，立馬冷哼一聲，“前幾年叫你讀書，你死活讀不進去，現(xiàn)今該用著你的時候，你倒是想起來讀書了？早知道今日，當(dāng)初何不好好的讀？那時候，師傅是現(xiàn)成的，萬事兒也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讀書就是了。若是讀好了，這會兒狀元怕不是都考了來了？現(xiàn)今這半晌不夜的，讀哪門子的書？別是肚子里打著別的主意，故意做樣子叫我們看呢吧？”因賈璉凡事都找賈母不找他，叫他這個當(dāng)?shù)哪樕蠠o光，心里有氣，說話也不好聽起來。
　　
　　賈璉看著賈赦，這一大早的，吃槍子兒了？他哪點兒惹到他了？
　　
　　“讀書究竟是好事，”坐在一旁的賈政看不下去了，忙說道，“無論早晚，只要愿意讀，都是好的?！庇挚聪蛸Z璉，“我那兒倒是還有幾本書，一會兒回去給你送來。既然想讀，就好好讀，莫要和以前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咱們這樣人家，雖說是有爵位，吃穿不愁，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終要為將來打算一二才好?！?br/>　　
　　賈璉大大地驚詫起來，賈政怎么不攔著？還鼓勵他讀書？還送書？不怕他有了功名之后把二房攆出去？又看向賈赦，兩人今天沒吃錯藥吧？怎么這么不對勁兒呢？又抬頭看上面，今兒的太陽沒有升錯地方吧？但頭上是雕梁畫棟的屋頂，看不到太陽。
　　
　　“好啦，”賈母擺手，制止了賈赦和賈政，說道，“先不談這件事兒?！庇纸匈Z璉坐下，說，“圣人的口諭已經(jīng)下了，你們兩個斟酌著辦吧。下一次，可就不一定是口頭申斥這么簡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