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過東邊那條通道,走進北面那間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墻神壇上供著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鋪有明黃蒲團座墊的八卦形坐臺。這時坐臺上并沒有人,因此坐臺旁紫檀木架子上那只銅磬和斜擱在銅磬里的那根銅磬杵便十分顯眼,讓人立刻聯(lián)想到剛才那一記清脆的銅磬聲便是從這里敲響的。
緊連大殿的那面墻前,顯出整面墻一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櫥。書櫥前兀然徜徉著一個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烏須飄飄五十開外的人。要不是在這里,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當(dāng)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自去年十一月搬來,這里便布置成了他平時煉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覽閱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處,需有非常之名,為示自省,他將這里名為“謹身精舍”?!爸斏怼倍?,其實警示的是外面大殿那些人,還有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shù)萬官員。
由于這場大雪,嘉靖帝這時顯然已輕松了下來。十五天的齋戒打坐,他依然不見疲憊,慢慢徜徉到貼著“戶部”標簽的那架書櫥前站了下來,抽出一摞賬冊,卻不翻開,仍然微側(cè)著頭——原來被抽出賬冊的那格書櫥背面竟是空的,站在這里比坐在蒲團上更能聽清大殿那邊所有人的說話。嚴嵩剛才那段話他聽進去了,現(xiàn)在在等著聽他下面的話語。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里的嚴嵩甚至知道里面的嘉靖現(xiàn)在站在哪個方位等聽他接下來的話,把握好了節(jié)奏,這才又接著說道:“這一個多月來大家都很辛苦,總算把去年各項開支都算清楚了。內(nèi)閣這幾天把票也都擬好了,司禮監(jiān)批了紅,去年的賬也就算結(jié)了。然后我們再議今年的開支。徐閣老?!闭f到這里嚴嵩望向了他身邊的次輔徐階,“你和肅卿管戶部,內(nèi)閣的票擬在你們那兒,你們說一下,然后呈交呂公公他們批紅吧?!?br/>
“內(nèi)閣的票擬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給我們戶部的?!眱?nèi)閣次輔兼戶部尚書徐階說話也和嚴嵩一般的慢,只是沒有嚴嵩那種籠蓋四野的氣勢,他看了嚴世蕃下首的準內(nèi)閣閣員兼戶部侍郎高拱一眼,“我和肅卿昨夜核對了一個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擬我們簽了字,有些票擬我們沒敢簽字。”
“什么?”首先立刻作出反應(yīng)的是嚴世蕃,“有些票擬你們沒簽字?哪些票擬沒簽?”
呂芳和司禮監(jiān)幾個太監(jiān)也有些吃驚,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階。
徐階仍然慢聲答道:“兵部的開支賬單我們簽了字,吏部和工部的開支賬單超支太大,我們沒有敢簽字?!?br/>
“我們吏部和工部的賬單你們戶部沒簽字?”嚴世蕃雖有些心理準備,但這番話從一向謹慎順從的徐階嘴里說出來,還是使他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整個大殿的空氣一下凝固了。
謹身精舍里,嘉靖帝的頭也猛地抬起了,兩眼望著上方。
一個聲音,是周云逸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內(nèi)廷開支無度……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他的目光陰沉地落在了手中那本賬冊的封面上。
——賬冊的封面上赫然標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
大殿里,徐階說完了那幾句話已習(xí)慣地閉上了雙眼。嚴世蕃的目光轉(zhuǎn)而緊盯向高拱,聲音雖然壓著,但仍然近乎吼叫。“各部的開支內(nèi)閣擬票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現(xiàn)在卻簽一個部不簽一個部,你們戶部到底要干什么?”
嚴世蕃這一聲低吼把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回聲四起。
高拱不得不說話了,他將面前案幾上的一堆賬本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也毫不掩飾他的氣盛:“小閣老,戶部是大明的戶部,不是什么‘我們’的戶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們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戶部都要照辦,那干脆戶部這個差事都讓你兼起來,我們當(dāng)然也就不用前來議這個事了?!?br/>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發(fā)緊張起來,望向了高拱,接著又望向嚴世蕃。
果然發(fā)難了!嚴世蕃開始也被高拱的話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更加激怒:“你們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戶部侍郎,待在這個位子上稱你們戶部有什么錯?吏部和工部當(dāng)然不是我嚴世蕃的衙門,但兩部的開支都是內(nèi)閣擬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說,這樣子以不簽字要挾朝廷,耽誤朝廷的大事,你們知道是什么后果!”
“無非是罷官撤職?!备吖敖裉炀谷缓敛幌嘧專白蛱炜戳四闼蛠淼钠睌M,我和徐閣老都已經(jīng)有了這個念頭,戶部這個差事我們干不了了,你小閣老認為誰干合適,就讓誰來干得了?!?br/>
“高肅卿!”嚴世蕃抬起了手竟欲向條案上拍去。
“嚴世蕃?!睕]等他的手掌拍到條案,嚴嵩一聲輕喝,“這是御前會議?!?br/>
精舍里,嘉靖翻著賬冊的手又停住了,兩眼斜望著書櫥那邊。
“爹!”外面?zhèn)鱽韲朗擂瑤е穆曇簟?br/>
“這里沒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苯又鴤鱽淼氖菄泪缘穆曇簦坝白h事,要讓人說話。肅卿,戶部為什么不在內(nèi)閣的票擬上簽字,你們有什么難處,都說出來?!?br/>
嘉靖繼續(xù)關(guān)注地聽著。
“我也提個醒?!苯又菂畏嫉穆曇?,“議事就議事,不要動不動就扯到什么罷官撤職。誰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這桿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br/>
嘉靖還在聽著。
“好。那我就說數(shù)字吧。”這是高拱的聲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賬冊上,翻開了第一頁。
大殿里,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賬冊。那本賬冊竟和內(nèi)室中嘉靖帝拿著的賬冊一模一樣,封面上寫著“戶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冊”。
高拱翻開了賬冊:“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五百三十六萬七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yù)算為三千九百八十萬兩??墒牵蛱旄鞑繄髞淼馁~單共耗銀五千三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去年一年虧空竟達八百四十三萬三千兩!”
精舍書櫥前,嘉靖帝眼睛望著賬冊,耳朵卻在聽著外面的聲音。
高拱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yù)算核對,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四百萬兩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賬冊合上了,輕輕往面前那張紫檀木案幾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爐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輕輕閉上了雙眼。
大殿里的高拱接著說道:“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萬兩。其余一千一百萬兩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晌覀?yōu)槭裁丛诒康馁~單上簽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里,高拱抽出了一張內(nèi)閣票擬的賬單:“先說記在兵部頭上這三百萬虧空吧!這三百萬兵部并未開支,卻擬了票叫我們簽字,小閣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么簽!”
聽到外殿高拱這番話,坐在蒲團上的嘉靖帝長長的眉毛又抖了一下,兩眼依然閉著。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這時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有些氣急敗壞了:“擬票的時候你們戶部兩個堂官都在,當(dāng)時你們都見過這張票擬,那個時候有話不說,現(xiàn)在卻把賬記在工部頭上!老徐,你們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鋒,轉(zhuǎn)而盯向了徐階。
徐階接道:“看過不等于核實過。昨天晚間,我們找兵部一核實,才發(fā)現(xiàn)這筆開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nèi)閣準閣員張居正,“你來說吧?!?br/>
“是?!睆埦诱龖?yīng)聲答道,“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dāng)時我們的開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預(yù)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戶部通知我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我去看了,這三百萬是記在兵部造戰(zhàn)船三十艘的賬上。而且明確記載是造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面同倭寇作戰(zhàn)用的。實際我兵部從未見到過一艘戰(zhàn)船?!?br/>
張居正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許多雙不知內(nèi)情的目光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里,嘉靖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從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他搬離了紫禁城遷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體召見甚至是內(nèi)閣的閣員,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美其名曰“無為而治”。有幾人知道,他已經(jīng)悟到了太極政治的真諦——政不由己出,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去爭。做對了,他便認可;做錯了,責(zé)任永遠是下面的。萬允萬當(dāng),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話,你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你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讓內(nèi)閣說去,讓司禮監(jiān)說去,讓他們揣摩著自己的圣意去說。因此,像這樣的年度財務(wù)會議,自己必須清楚,每一條決定最后還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施行。虧他能想,也不出面,只在隔壁用敲磬聲來默認哪一項能夠批紅,哪一項不能批紅——過后即使錯了,也是內(nèi)閣的錯,司禮監(jiān)的錯。
這時更是這樣,外面爭吵得越厲害,他入定得越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
凡這時,嘉靖不顯身,紛爭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問話的照例都是呂芳:“這個事怎么說?”他問的這句話顯然是接著張居正剛才那個話題,但問話時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面前案幾上的朱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