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六年，生活又發(fā)生了許多變化。“鄧麗君”這位臺灣女歌星的名字在大陸青年中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那種令他們或她們崇拜得近乎發(fā)狂的魅力，甚至可以實事求是地說日趨“落紅”了。其間有幾位香港女歌星也瞅準(zhǔn)“行情”到國內(nèi)熱熱鬧鬧地你來我去地“風(fēng)光”了幾陣，熱鬧一過，“風(fēng)光”便也云消煙滅，她們的名字很快就被人們忘掉了。而某些經(jīng)濟(jì)條件較好的人家，已不再滿足于只有彩色電視機(jī)，還要買錄像機(jī)了。也不再滿足于什么四個喇叭六個喇叭的立體聲的高檔錄音機(jī)，而將買組合音響當(dāng)成了家庭“四化”的奮斗目標(biāo)之一。錄像機(jī)由一千多元而三千多元，卻仍不好買。名牌自行車由二百來元而四百來元，在市場上卻仍見不到，想買則需托關(guān)系走后門，市場上偶爾來一批便頃刻爭購一空。頭戴安全盔騎著價值幾千元甚至萬余元的外國名牌摩托的青年人日漸多起來了，市交通管理部門不得不限制發(fā)放駕駛執(zhí)照。私人擁有小汽車的事兒對于中國人也不再是“天方夜譚”。于是便有了汽車走私行當(dāng)，有了摩托交易場所。于是便有了從中牟取暴利者，有了大發(fā)橫財者。有了幾十萬元戶和鎯鐺入獄的罪犯。
　　
　　生活之流顯示出一切美好一切希望一切憧憬夾雜著一切丑惡一切俗惡一切罪惡洶洶涌涌地向前奔瀉。它不隨人意不可阻擋。普遍的人們更加擔(dān)心害怕自己將來成為貧窮的人?？墒撬麄儏s常常逼迫他們的幼兒幼女：“你每天必須給我吃一個蘋果！”好像命令孩子們吃藥。
　　
　　在一九八六年，在這一座城市，在九月，在任何賣蘋果的地方，無論是國營商店的柜臺還是私人小販的攤床，其價格全在八毛錢以上。比一九八一年貴了近一倍。可連許多普通工人家庭中的受寵愛的孩子們，吃起蘋果來似乎都如同吃被嚼過的甘蔗渣一樣無滋無味了。
　　
　　徐淑芳一九八一年九月的那一天在公園里對她的小叔子說的話一點(diǎn)兒不錯。一九八六年錢對每一個人對每一個家庭比一九八一年更為重要，也許世界上只有錢這種東西才是越貶值越重要的東西。生活的的確確是張著巨大的嘴巴要每一個人不斷地用錢喂它，而每一個人似乎都能夠不斷地用錢喂它。在貨幣公開流通的任何地方，隨處可見那樣一些人，他們用錢喂“生活”，如同小孩兒用糖果喂雜技團(tuán)鐵籠子里的熊一般慷慨大方。在法律嚴(yán)格限制和打擊貨幣流通的某些方面，當(dāng)然包括以貨幣交換女人身體的男人們的傳統(tǒng)“愛好”方面，貨幣的流通尤其活泛。好比大雨過后陰溝里的濁水，匯入下水道最后污染到江河里。
　　
　　三個月前百花玩具廠的會計被徐淑芳送上了法庭。那個五十二歲的曾受到她絕對信任和格外尊重的男人貪污了萬余元公款。
　　
　　她在將他送上法庭之前和他進(jìn)行了一次單獨(dú)的談話：
　　
　　“公款還在么？”
　　
　　“花光了……”
　　
　　“那買的東西還在么？”
　　
　　“沒買東西……”
　　
　　“那一萬多元你怎么花的？”
　　
　　“六千多元花在幾個女人身上了……”
　　
　　“那還剩下五千多元呢？”
　　
　　“三千多元花在賭場上了……”
　　
　　“那還剩下二千多元呢？”
　　
　　老會計撓撓頭，想了一陣，羞慚地回答：“浪費(fèi)了……”
　　
　　她瞅著他那張由于性生活過度而憔悴不堪的皺巴巴的臉，半天才悟明白他的浪費(fèi)觀念——錢既沒花在女人身上也沒花在賭場上的話，便是“浪費(fèi)”；他的羞慚分明更主要地是因為“浪費(fèi)”而不是因為貪污。
　　
　　她知道他家里的生活狀況——沒職業(yè)的老婆和三個兒女，全都依賴于他的工資。
　　
　　一萬余元啊，他竟一分錢也沒有花在——按他的說法，哪怕是“浪費(fèi)”在他老婆和兒女的身上！
　　
　　“那幾個女人漂亮？”
　　
　　“是。”
　　
　　年輕而漂亮的女人的身體，出售給丑陋而年老的男人，不消問索價一定更昂貴。
　　
　　她嘆了口氣。
　　
　　“你辜負(fù)了我對你的信任?！?br/>　　
　　“是……我對不起你……”
　　
　　“你后悔不？”
　　
　　“很后悔……我沒想到你已經(jīng)開始對我產(chǎn)生懷疑了，否則我會把賬目做得更巧妙，使你一點(diǎn)兒破綻也查不出來……”
　　
　　他居然還坦率地一笑。
　　
　　“你認(rèn)為你值得？”
　　
　　她真想扇他一耳光。
　　
　　“怎么不值得呢？……廠長，讓我抽支煙吧！”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當(dāng)他將煙叼在嘴上的時候，他的手才發(fā)起抖來，接連劃了兩根火柴都沒劃著。
　　
　　隔著她的長方形辦公桌，她向他伸過一只手。
　　
　　他在這種特殊情況之下，受寵若驚，慌亂地抽出一支煙遞給她。
　　
　　她接在手中看了看——是“三五”牌。
　　
　　“過去你抽的最好的煙是‘紅梅’吧？”
　　
　　“現(xiàn)在我抽慣了‘三五’……”
　　
　　他居然又一笑。他的雙手卻仍在發(fā)抖，第三根火柴還是沒劃著。
　　
　　“我不是要煙，我要火柴?！?br/>　　
　　她將那支英國煙還給了他。
　　
　　他十分困惑地看著她，趕快把火柴給了她。
　　
　　而她對這個曾受自己絕對信任和格外尊重的老會計的困惑，甚于他對自己的困惑十倍。
　　
　　“貪污了一萬多元，也沒買個高級點(diǎn)的打火機(jī)？”
　　
　　“我兜里揣慣火柴了，揣打火機(jī)總是丟……”
　　
　　她劃著一根火柴，像舉著火把似的舉向他。
　　
　　他怔了一下，立刻湊向那根火柴吸著了煙。
　　
　　她輕輕晃滅火柴，平靜地說：“你慢慢吸……吸完這一支還可以吸。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談話了……不應(yīng)受時間限制?！?br/>　　
　　一陣沉痛的難過涌滿她的心間——他曾是她得力的參謀。在她創(chuàng)業(yè)的最初的那些艱難時日，他曾向她提出過良好的建議，幫助她推行重大的決策。
　　
　　他吸得并不慢，他吸得很猛烈，他一口接一口地吸。他吐一口煙說一句話：“我這個人……一輩子沒享樂過……那些女人真是個個又年輕又漂亮……和她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年輕三十歲……如果有一種返老還童藥丸，十萬元一丸……我就會再貪污十萬元……我是個好會計……可惜不是個好賭徒……我以為我會贏萬把元，補(bǔ)上我貪污的公款……卻從沒贏過……我花在那些女人身上的錢是值得的……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們，哪一個也忘不了……我這一輩子啊……總算是享樂過了……年輕時沒享樂過，五十多歲了才開始……也許男人都是越老了越巴不得享樂享樂……廠長你信么？看著那些小伙子大姑娘活得自在玩得開心，我這心里邊嫉妒得像有只耗子整天在抓撓，又啃又咬的……”
　　
　　他吸完一支煙，接著吸第二支。
　　
　　還是她替他劃著火柴，還是像舉火把那樣舉到他面前。
　　
　　她不打斷他，任他盡說盡說。
　　
　　終于他沒什么可說的了，緘口不言了。
　　
　　她這才又與他交談：“幾年來我們互相尊重，為了咱們這個小廠的發(fā)展，我們一向配合得不錯，是不是？”
　　
　　“是啊，廠長……”
　　
　　“正因為我知道你家里生活困難，才每個季度都補(bǔ)助你一次?！?br/>　　
　　“廠長，我對你說不出一個不字……我一邊貪污一邊覺得對不起你……”
　　
　　“你大女兒考上職業(yè)高中了？”
　　
　　“考上了……”
　　
　　那張憔悴不堪的皺巴巴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由衷的欣慰的表情，它從每一條丑陋的皺紋中爬出來，使那張臉顯得怪異至極。
　　
　　“二女兒今年考大學(xué)？”
　　
　　“嗯……”
　　
　　“你覺得她有把握考上？”
　　
　　“有什么把握！在班里還夠不上個中等生……”
　　
　　“我會把你妻子招進(jìn)廠里來……這我過去就跟你商議過，你自己卻不愿意……”
　　
　　“是啊，你是跟我商議過……那女人沒文化，又愛搬弄是非……在廠里，我看不見她……眼不見心不煩……”
　　
　　她嘆了口氣，又說：“你二女兒考不上大學(xué)的話，我也會把她招進(jìn)廠里……不過還得讓她考一考，畢竟是她應(yīng)有的機(jī)會，啊？”
　　
　　“嗯……”
　　
　　“我會好好照顧她們的。你每月的工資是二百七十元，我保證她們母女入廠后的工資加起來絕不低于你的工資，以后憑她們自己爭取……”
　　
　　“……”
　　
　　老會計低下頭去。
　　
　　“你放心，我用人格保證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兒入廠后不會受到歧視……你相信我么？”
　　
　　“廠長，我……相信……”
　　
　　“你也得向我保證一件事?！?br/>　　
　　“廠長，你說什么事我都可以保證……”
　　
　　“你可別自殺?！?br/>　　
　　他慢慢抬起了頭。在他那張由于性生活過度而憔悴不堪的皺巴巴的丑陋的老臉上，原先曾有一雙睿智的時時透射著精明的洞察細(xì)微的眼睛。也許正因為這樣一雙眼睛，以前她從未覺得他有多么丑，也從未聽別人說過他多么丑，原先他那張臉并不那么憔悴，原先他那張臉并不那么皺巴巴的。他毫不吝嗇地給某幾個女人錢，某幾個女人回贈她們的身體，同時用憔悴和皺紋在他臉上記下了一筆筆彼此都不覺得吃虧的賬。他那雙眼睛里已沒了睿智的沒了精明的沒了謀略深遠(yuǎn)的沒了洞察細(xì)微的目光，渾濁而凝滯，活像死了三天開始變臭的死魚的眼睛。
　　
　　他那雙眼睛蒙著一層淚。
　　
　　如同骯臟的玻璃球沾了一層膠水。
　　
　　這一張男人的臉此時此刻真是又丑陋又令人可憐。
　　
　　他嘴唇抖抖地說：“廠長，我不……”
　　
　　即使在這會兒，她還是相信了他這句話。
　　
　　“我陪你再吸一支煙吧？”
　　
　　他給了她一支煙，他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了。因而他能夠劃著了一支火柴，雖然無風(fēng)，卻用另一只手?jǐn)n著，恭恭敬敬地將火柴湊向她。
　　
　　他的確是一位有經(jīng)驗的好會計，許多單位和部門查賬時曾向廠里借調(diào)過他。假賬目騙不過他那雙眼睛，先后有三個當(dāng)會計的人貪污行徑敗露在他那雙眼睛之下?？梢哉J(rèn)為實際上是他將那三個當(dāng)會計的人送上了法庭，其中一個還是與他交情很厚的人。他沒有被交情和那個人的苦苦哀求所動，他也拒絕了對方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賄賂。她從前絕對信任他格外尊重他不是無緣無故的。而現(xiàn)在他所做的賬目上弊端敗露在她的眼睛之下，她查賬的經(jīng)驗是幾年來虛心向他求教的。他將被她送上法庭，她和他一樣，對于貪污公款的人是冷酷無情的。在決定同他進(jìn)行這場聊家常式的談話之前，她接連三個晚上徹夜失眠。她曾產(chǎn)生過這樣的念頭：將自己存折上的四千余元全部無償?shù)亟o予他，再幫他籌借一筆錢，補(bǔ)上他貪污的公款，只是撤了他會計的職務(wù)，不對任何人聲張這件本廠最嚴(yán)峻的壞事……
　　
　　在今天早晨她才徹底從自己頭腦中排除了那個善良的念頭。
　　
　　如今她仍是一個軟心腸的女人。她可以像別的軟心腸的女人們那樣寬宥他，但她不能夠像別的軟心腸的女人們那樣寬宥貪污一萬余元這樣的事。
　　
　　她望著他那張又丑陋又可憐被種種享樂的欲望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臉，心想善良和性行為在生活中都是必須節(jié)制的，不節(jié)制的善良便是愚蠢。一個人做了第一件愚蠢的事以后便會常常被愚蠢糾纏不休，女人尤其如此。為了這個廠，為了全廠的五百多名職工，她對這個男子沒有權(quán)利大發(fā)慈悲，更沒有權(quán)利讓愚蠢強(qiáng)奸自己的理智。
　　
　　她低下了頭——在玻璃板下，在辦公桌的右下角，壓著一頁白紙，白紙上寫著這樣兩行字：
　　
　　像女人那樣活著
　　
　　像男人那樣辦事
　　
　　她自己寫的。她的座右銘。
　　
　　她的心腸一時變得更加堅硬起來。
　　
　　即使此刻他跪在她腳前，涕淚橫流，磕頭捶胸，痛悔不已，也不會動搖她的理智。
　　
　　她抬起頭，平靜地說：“我們很久沒有這么面對面地交談過了，今天我的時間是屬于你的。咱們不談這件事了，換個話題吧？……”
　　
　　一滴膠水般的眼淚，黏黏糊糊地從他渾濁的雙眼上緩緩淌了下來，溢出松弛的眼角，像溪流似的分散在他皺巴巴的臉上。
　　
　　而他那張闊嘴的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感激的苦笑。
　　
　　“你認(rèn)為在目前這種競爭激烈的情況下，我們的產(chǎn)品是應(yīng)向高檔創(chuàng)新呢？還是應(yīng)該繼續(xù)保持中低檔的生產(chǎn)優(yōu)勢？我早就想聽聽你有什么宏觀的或者微觀的想法了。”
　　
　　她十分真誠地問。想到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為她出謀劃策，她又有些難過起來。
　　
　　她把臉轉(zhuǎn)向了窗外，她不愿被他看出她心里難過的樣子。無論她難過或者不難過對于他有什么意義呢？與其相對欷歔，莫如坦誠話別。那時節(jié)廠院內(nèi)丁香花開得正盛，芬芳浸透了空氣，一陣陣熏風(fēng)使人心曠神怡……
　　
　　今天，她站在她辦公室的三樓陽臺上，耐心期待前來洽談業(yè)務(wù)的外商。丁香花是早已經(jīng)開敗了，廠院內(nèi)別的花卻在散紫翻紅，爭媚斗妍。盡職的老花匠正提著噴壺給花澆水。
　　
　　她撫著陽臺朝老花匠喊：“鄭大爺，您剪些花給我送一束上來！”
　　
　　老花匠仰起臉大聲問：“廠長你要什么花呀？”
　　
　　“什么花都要！”
　　
　　俯視著她含辛茹苦創(chuàng)建的這花園般的工廠，她內(nèi)心里充滿了自豪感。她沒有成為一個趁錢的女人，四千零二十八元，在今天是不足論道的。如果她是一個男人的話，如果她明天結(jié)婚的話，四千零二十八元還不夠布置起一個新房。但她卻成了一個有權(quán)支配七百余萬元資產(chǎn)的女廠長。某些女人，如果交給她們這樣的權(quán)力，她們未見得個個都知道怎樣才能使七百萬變成八百萬變成九百萬變成一千萬。而她知道。她每天都在實行著這種變化。在中國，在今天，即使對那些很趁錢的人來說，一旦損失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元可能就會一貧如洗甚至刀抹脖子繩上吊，而她損失了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元照樣睡得很安寧。經(jīng)濟(jì)活動從來就是有輸有贏的“游戲”；贏固可喜，輸亦欣然，這才是好“牌手”的風(fēng)度。
　　
　　有一次一位采訪她的記者請她談?wù)勑S致富的經(jīng)驗。
　　
　　她想了想，回答說：“經(jīng)濟(jì)活動必然充滿了冒險，而我從來不冒險。如果有百分之九十‘贏’的可能，我也只肯押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賭注。有百分之九十九點(diǎn)九‘贏’的可能，我還是絕不將老本全押上?！?br/>　　
　　對方又請她談?wù)剟?chuàng)業(yè)過程。
　　
　　她沉默良久，只回答了四個字——“無可奉告”。
　　
　　她成為女廠長的第一步，是從彈棉花開始的。但這個年利潤三百余萬的生氣勃勃的小廠，卻并非是從爛棉花中彈出來的。爛棉花中所能產(chǎn)生的最美好的東西，只不過是重新成形的棉絮而已，別無他物。一口鐵鍋辦起一個化工廠之類的報道，那是別人的自豪，不是她的自豪。
　　
　　沒有她的小叔子郭立偉，便沒有她的今天，便沒有百花玩具廠的存在。幾年前她像瞎子，靠一種女人特有的韌性生活，如同瞎子靠手中的竹竿觸觸點(diǎn)點(diǎn)地探路。是她的小叔子也是她當(dāng)年從心靈到肉體都如饑似渴地需要的一個男人執(zhí)起了竹竿的另一端，她才覺得自己的眼睛能看清生活了。
　　
　　她是永遠(yuǎn)也不會將這一點(diǎn)告訴任何人的。
　　
　　沒有隱情的男人是沒有思想可言的男人。
　　
　　沒有隱情的女人是沒有靈性的女人。
　　
　　隱情一旦自白于人，心靈中最珍貴的血液便喪失掉了。心靈便成了干枯的東西。
　　
　　是她的小叔子，在她和馬嬸彈了三個月棉花掙了一千二百余元錢之后，替她們從銀行貸出了三萬元錢，幫助她們維修廠房，聯(lián)絡(luò)業(yè)務(wù)，生產(chǎn)起冬季的勞保手套來。
　　
　　第二年春天，市郊的一家玻璃制品廠看中了她們的破廠房和破院落在市內(nèi)的占地，提出要和她們交換廠址，寧愿補(bǔ)貼給她們?nèi)f元。
　　
　　三十萬元?。?br/>　　
　　不是誰都能經(jīng)常遇到“財神爺”的！何況“財神爺”自己找上了門！
　　
　　她們的廠房雖破，院落雖破，卻不是她們的。它可以空蕩在那里，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地頹敗，倒塌，變成殘垣斷壁直至變成一片廢墟而無人過問。但要由它獲得三十萬元的話，過問和干涉的人比那破廠房里的耗子還多。
　　
　　她和馬嬸欣喜若狂地先去找街道委員會請求批準(zhǔn)。
　　
　　街道委員會主任回答說做不了主，讓她們找公社。
　　
　　“你們想賣廠房？你們兩個女人太見錢眼開了！那是你們家自己蓋的煤棚子么？”
　　
　　公社負(fù)責(zé)人對她們大發(fā)其火。
　　
　　對方惱怒的態(tài)度使她根本不知如何才能解釋明白。
　　
　　馬嬸便施展她那“忽悠”的本領(lǐng)，跟隨在人家屁股后從這一間屋走到那一間屋，喋喋不休地向人家大談她們的種種雄心壯志。
　　
　　最后人家拍起桌子來，指著馬嬸的鼻子訓(xùn)斥：“你別跟我天花亂墜地吹牛皮！我知道你能‘忽悠’，我可不吃你這一套老娘兒們的伎倆！允許你們借那塊地方找點(diǎn)活干就不錯了！我從開始就不信你們兩個女人能創(chuàng)什么業(yè)！再多說一句，明天不許你們在那兒干活！”
　　
　　結(jié)果是一套組合家具起了作用。
　　
　　組合家具被從破廠房內(nèi)運(yùn)走后，她的小偉累得吐血住院。
　　
　　公社的鮮紅大印清清楚楚地落在白紙上，又殺出了房地產(chǎn)管理局的幾位男女。
　　
　　他們說：“沒有我們蓋的公章，光有你們公社蓋的公章，你們這張紙還是一張白紙?！?br/>　　
　　她和馬嬸誠惶誠恐地說：“那就請你們也為我們蓋章吧！”
　　
　　那幾個男女便都笑了起來。光笑不說話，笑得她和馬嬸如墜五里霧中。
　　
　　那幾個男女見她和馬嬸不明白的樣子，又都莊嚴(yán)起來，各做各的事兒，不再理睬她們。
　　
　　她們只有訕訕地離去了。沮喪地在路上走著走著，馬嬸忽然兩手一拍，恍然大悟：“嗨，難怪人家笑咱們，咱們真是糊涂哇！忘了給人家?guī)怼w章費(fèi)’了！”
　　
　　“‘蓋章費(fèi)’？”
　　
　　她更糊涂了。
　　
　　“是啊，如今時興這個！你不信咱們明天帶著‘蓋章費(fèi)’再來！”
　　
　　第二天，她們又去了。馬嬸一邊說著“請同志們多多支持”之類的話，一邊將一份份用紅紙包著的“蓋章費(fèi)”塞到那些男女手中，每份紅紙包上還都明寫著“一百元”。
　　
　　血汗錢使她們那張白紙上又多了一顆公章。
　　
　　可是人家又告訴她們，還得蓋一位處長的私章，還得請那位處長批字。
　　
　　她們請求引見那位處長，答曰處長休病假。唯恐三十萬元化為泡影，請求告訴處長家的地址。終于告訴了，卻千叮萬囑：“可別說我們告訴的呀！”
　　
　　她們一往無前冒冒失失地來到那位處長家，見處長并未生病，而是在親自指揮一伙人裝飾房間，貼壁紙的貼壁紙，鋪地毯的鋪地毯，安吊燈的安吊燈……
　　
　　馬嬸的“忽悠”本領(lǐng)，幾經(jīng)挫折，自信全無，不敢再“忽悠”，畏畏縮縮地說明來意，結(jié)果遭到了處長一頓義正詞嚴(yán)的教育。
　　
　　“這事我知道！你們搞什么嘛！給你們公社書記送了一套組合家具對不對？這叫腐蝕干部你們明白嗎？本來你們這件事是很簡單的事，兩廂情愿，互立交換廠地的字據(jù)就行了嘛！你們卻偏偏要搞歪門邪道！本來我的章是可以蓋的，我的字是可以簽的，不過是一道手續(xù)而已。現(xiàn)在我鄭重告訴你們，章，我是絕不蓋的！字，我是絕不簽的！不為別的，就為抵制不正之風(fēng)！黨風(fēng)黨紀(jì)，都是讓你們這樣專搞歪門邪道的人敗壞了的！……”
　　
　　在義正詞嚴(yán)的那一位處長面前，她們無地自容，羞羞慚慚地告退了。
　　
　　結(jié)果，仍是一套組合家具起了作用。
　　
　　她的小偉那時已累垮了身體，鋸不動也刨不動了。他將他為數(shù)不多的存款全部取出交給了她，連同她和馬嬸彈棉花做手套掙的錢，加在一起兩千八百多，從家具展銷會上買了一套組合家具。
　　
　　三人用手推車分三次送到那一位“高風(fēng)亮節(jié)”的處長家里。還不敢對處長說是買的，口口聲聲說是做的，一再表明絕沒有腐蝕處長的不良居心，懇求處長接受。
　　
　　處長不是傻瓜，明明看出了是買的。但既然他們口口聲聲說是做的，處長也就順?biāo)浦?，佯裝確信是做的。既然他們一再表明絕沒有腐蝕處長的不良居心，既然他們懇求處長接受，處長也就不忍拒絕，開恩笑納了。
　　
　　如此這般，她們那張白紙上，才蓋下了最關(guān)鍵的也是多余的一個章。
　　
　　處長家的門剛在他們背后關(guān)上，馬嬸便啐了一口，罵道：“呸，屎殼郎戴花，臭不要臉！”
　　
　　徐淑芳想到她的小偉當(dāng)年為了他哥哥的返城，也是靠家具“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感嘆：“許多方面如今都變了，就是這一方面沒變。哪天能變一變呢？”
　　
　　他淡淡一笑，說：“這一方面也變了啊！當(dāng)年他們要立柜，要酒柜，要方桌，如今要的是組合家具了！當(dāng)年是具體管你那件事的人，才卡住你的脖子要這要那，如今是一個人卡住你的脖子，許多人瞪著眼睛看你，哪一個不打點(diǎn)滿意了你的事都休想辦成，這也叫觀念更新吧！”
　　
　　三人正說著走著，處長十三四歲的兒子追了下來，指著她的小偉問：“你是木工吧？”
　　
　　他說：“是?！?br/>　　
　　處長的兒子說：“我爸叫你明天上午來給我家裝陽臺上的封閉窗！”
　　
　　那神氣那口氣，完全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少爺崽子對一個長工說話。
　　
　　她覺得欺人太甚，忍無可忍地說：“他是有工作的人，又不是無業(yè)游民，可以隨時聽?wèi){你家指使！”
　　
　　那大孩子驕橫地說：“這我不管！我只管傳我爸的話，不來，后果你們自己負(fù)！”
　　
　　馬嬸一旁聽了，氣憤得巨大的臉盤兒青紫，敢怒而不敢言。
　　
　　他卻爽快地答道：“我還有三天病假呢，我明天上午一準(zhǔn)來！你爸如果要天上的云彩飄在你家客廳里，那砍了我腦袋我也辦不到，不就是安裝陽臺上的封閉窗么？包我身上了！”
　　
　　處長的“傳令兵”走后，她埋怨他：“你干嗎答應(yīng)？反正他的章已經(jīng)給咱們蓋了，字也簽了，不答應(yīng)他又能怎么樣？”
　　
　　他開導(dǎo)地說：“不答應(yīng)不行??！別看他章已經(jīng)給咱們蓋了，字也簽了，稍微惹他不順心，他照樣還能卡住你們脖子，那就前功盡棄了！他們大言不慚地講他們是老百姓的公仆，實際上老百姓是他們的公仆。如今是這樣——你也公仆，我也公仆。公仆對公仆，誰也別挑誰的理。你也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你利用我靠權(quán)，我利用你靠錢。你敲詐了我，我辦成了事兒，各得其所。何況咱們成的，是于國于民可能大大有利的事業(yè)，問心無愧，應(yīng)該高興才對！若在前幾年，我才不會陪著你們這么低三下四地討一個狗屁處長的好呢。我寧肯犯法坐牢，也給他放點(diǎn)血。你們看我的觀念不是更新了么？”
　　
　　他這一番開導(dǎo)的話，說得循循善誘，又輕松又幽默又樂觀，將她和馬嬸說笑了。
　　
　　第二天他在給人家安裝封閉窗時，從六層樓的陽臺上掉了下來，幸虧他預(yù)先將一根繩索系在腰間，否則便粉身碎骨一命嗚呼了。當(dāng)時處長家沒人，處長夫婦被電力局請去乘游艇游覽松花江，只留下兒子看家。是看著他，怕他偷東西。那處長的兒子不愿意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看著他，鎖了門不知到哪兒玩去了。處長家的陽臺背街，朝向院子里。那幢樓是新樓，住戶才搬進(jìn)去三分之一。上午九點(diǎn)來鐘，樓院內(nèi)見不著個人影。他在高空中吊了半個多小時才被發(fā)現(xiàn)，可想救他的人進(jìn)不了處長家，那門包著白洋鐵皮，安全鎖。想救他的人只好跑下六層樓去請來了一位派出所的老民警。
　　
　　老民警說：“媽的，救人要緊，砸門！”
　　
　　破門而入，總算將他救起。又多在高空中吊了半個小時。
　　
　　他被拽到陽臺上時，居然叼著煙！
　　
　　老民警愕然道：“小伙子，你煙癮夠大的??！”
　　
　　他說：“吊在高空孤單單的，幸虧兜里有煙有火柴，吸煙解悶唄！”
　　
　　夜里，她發(fā)現(xiàn)了他腰間一環(huán)淤血的深深的勒痕，逼問他，他才講。
　　
　　她伏在他身上哭了。
　　
　　她心里恨透了那個王八蛋處長！
　　
　　這些，她不愿對記者講。
　　
　　玻璃制品廠最后又提出了一個她和馬嬸萬萬料想不到的條件——以她們的城市戶口與玻璃制品廠兩名職工的農(nóng)村戶口對調(diào)。
　　
　　人家通情達(dá)理地說：“我們這兩位職工，都對我們廠有過大貢獻(xiàn)，戶口問題十幾年了解決不了，我們心中有愧。實話對你們講，樂意和我們交換廠址的，另外還有兩個單位呢！現(xiàn)在搞活了，趁了錢的單位，原先在農(nóng)村或郊區(qū)的，向市內(nèi)遷移不算難事！沒錢的窮單位，在城市里混不下去，還莫如先抓到手幾十萬，到市郊去圖謀發(fā)展，一旦發(fā)展起來了，還可以像我們一樣重新占領(lǐng)城市嘛！”
　　
　　人家不但說得通情達(dá)理，而且說得頗有遠(yuǎn)見。盡管如此，她們當(dāng)時還是呆住了。戶口在她們的頭腦中，仍是每一個人，尤其女人的頂頂重要的“固定資產(chǎn)”，因為它決定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屬類。對方的這一項附加條件，好似一悶棍，擊得她們暈頭轉(zhuǎn)向。而她則不僅暈頭轉(zhuǎn)向，簡直眼冒金花，心冷如冰了。她剛剛把握住一個城市女人的生活感覺啊！
　　
　　人家見她們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說：“當(dāng)然，我們所謂的附加條件，可以對你們是有條件的條件，比如，要是你們同意了，我們愿多給你們兩萬元，這值得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兩萬元?dú)w你們個人呀！”
　　
　　馬嬸肉蒲扇似的肥手，往比窈窕淑女們的腰還粗的大腿上猛拍一記，豪氣沖天地說：“我干了！不過您同志可別把我當(dāng)成個財迷心竅的女人！我們?nèi)卞X，太缺錢了！多一萬是一萬，我們兩個女人要折騰起一番事業(yè)，讓你們男人佩服！”隨即看定她的臉說：“淑芳你可千萬不能舍出你的城市戶口！你還沒結(jié)婚，舍出了城市戶口，你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身價就跌慘啦！我都五十六歲了，血壓高，不定哪一天摔個跟頭起不來，我不在乎什么城市戶口不城市戶口的！……”
　　
　　馬嬸的話將她的心又燒得火熱火熱的！
　　
　　她堅定地說：“馬嬸，咱倆發(fā)過誓的，要同舟共濟(jì)！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豁出去了！搭上我今后的命運(yùn)和你一塊兒賣城市戶口！……咱倆誰若反悔天打五雷轟……”
　　
　　三十二萬元卻根本沒從她們手里過，就被公社中間接收了。接收前連個招呼也沒跟她們打！
　　
　　她們得知后，找到公社，請求懇求哀求乞求，起碼得撥給她們十萬支持她們的雄心壯志?。?br/>　　
　　最后她們得到的僅僅是她們出賣自己城市戶口的那一筆錢——二萬，一分也不多。
　　
　　公社根本不信任她們，認(rèn)為若撥給她們錢支持她們“所謂的事業(yè)”，等于用肉包子打狗。
　　
　　公社書記對她們說：“三十晚上亮晶晶，八月十五黑咕隆咚，路上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石頭，雞蛋撞到磨盤上，把磨盤撞了個大窟窿！你們甭‘忽悠’，我不吃這套！我要信了你們，我這公社書記就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啦！你們心甘情愿賣了你們的城市戶口，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兩萬元也夠你們折騰的了，國外還有靠兩美元折騰為百萬富翁的呢！”
　　
　　那時已經(jīng)有人向她們透露，公社書記和房地產(chǎn)局那位處長竟是“一擔(dān)挑”！
　　
　　兩套組合家具白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玻璃制品廠的幾位領(lǐng)導(dǎo)，卻被她們——一個普普通通的有“單位”的待業(yè)女知青和一個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笸籮的家庭婦女想要折騰起一番事業(yè)的熱忱和勃勃雄心所感動了。將不想運(yùn)走的三四萬塊舊磚和一批滯銷的產(chǎn)品，無償留給她們了。
　　
　　在她的小偉幫助四處奔走之下，半個月內(nèi)她們賣掉了那三四萬塊舊磚和那一批滯銷的玻璃產(chǎn)品，又獲得近萬元。
　　
　　二萬九千多元，一個小手提包塞得鼓鼓脹脹的。擺在玻璃制品廠傳達(dá)室內(nèi)人家遺棄的一張破桌子上。馬嬸將那小手提包捧在懷里一會兒，她接著將它捧在懷里一會兒，它好像一個人人見了人人愛的漂亮的嬰兒。許久許久，她們誰也不說話。地處郊區(qū)的玻璃制品工廠門臨一條公路，穿過公路便是農(nóng)村的菜地，菜地盡頭是隱蔽在柳林中的村子。廠院內(nèi)寧靜異常，綠的草和紅的花，盡落著搬遷造成的灰塵。
　　
　　馬嬸先開口了，低聲問她：“淑芳你想什么呢？”
　　
　　她將塞滿二萬九千多元錢的手提包輕輕放在那張破桌子上，反問：“馬嬸你想什么呢？”
　　
　　馬嬸慢慢拉開手提包，取出一捆錢——托在肉蒲扇似的肥手上，盯著說：“我真想，咱倆干脆分了算啦！”
　　
　　“我……也在這么想……”
　　
　　“分了，一人將近一萬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是啊……”
　　
　　“自打五八年開始號召婦女邁出家門參加工作，三十來年我什么活沒干過！卻哪一個月也沒掙過九十多！”
　　
　　“我也做夢都沒敢想過一個月掙九十多……”
　　
　　“分了，咱倆也是萬元戶了！”
　　
　　“是啊，分了咱倆也是萬元戶了！……”
　　
　　“分了，什么活也不用再干，吃利息是最保險的鐵飯碗！”
　　
　　“我也再不怕待業(yè)了！……”
　　
　　“你說分不分？”
　　
　　“你說呢？……”
　　
　　“你先說，我隨你！”
　　
　　“你先說，我隨你！”
　　
　　她們互相注視了足有兩分鐘，誰也不先說。
　　
　　馬嬸轉(zhuǎn)身走到院子里，望著說：“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廠房，一碼青磚的，二十年也倒不了！……”
　　
　　她也走到了院子里，也望著說：“不知我們甩手一走，它會落在些什么人手里……”
　　
　　離她們二十幾步的地方，倒著一個大肚子細(xì)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么用場的。馬嬸慢騰騰地走過去扶起了它，順手撿起半塊磚頭，慢騰騰地走回她身旁，復(fù)開口道：“這樣吧，我用這半塊磚，打那個東西。如果我一磚頭打中它了，咱們就啥話也甭再說，分了錢回家！這叫人隨天意，嗯？”
　　
　　她說：“嗯。”
　　
　　于是身高體胖的馬嬸，拉開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穩(wěn)了，瞇起一只眼，單眼瞄準(zhǔn)那件容器，高高舉起了磚。
　　
　　“要是……你打不中呢？……”
　　
　　馬嬸的手臂垂落下來，轉(zhuǎn)臉看她一眼，說：“打不中，咱們還是那句話——同舟共濟(jì)！做這地方的‘女寨主’！咱們就給它個折騰起來看！”
　　
　　“要是……咱們背時倒運(yùn)，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把錢賠個一干二凈呢？……”
　　
　　“那也沒處買后悔藥吃！你若想不開尋死，我陪你一塊兒上吊！嗯？”
　　
　　“嗯……”
　　
　　馬嬸的手臂又舉了起來……
　　
　　她真希望馬嬸瞄得準(zhǔn)準(zhǔn)的，一磚將那個古怪的玻璃東西打個粉碎！又真希望馬嬸怎么瞄也瞄不準(zhǔn)，空投一磚。兩種希望像兩只公雞在她心里相斗，斗得不可開交，冠滴血，羽毛飛。
　　
　　她背過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馬嬸舉的不是半頭磚，而是手榴彈；那大肚子細(xì)脖子的古怪東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藥箱。一旦被馬嬸擊中，便會驚天動地似的。
　　
　　良久，她連用指甲輕彈玻璃的脆小的聲音都沒聽到。
　　
　　她有些奇怪地轉(zhuǎn)過身，見馬嬸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塊磚卻仍拿在手中?；尚Φ墓揭彩諗n了，瞪著那古怪的玻璃的東西發(fā)呆。
　　
　　“你怎么不打啊？”
　　
　　“我覺得怎么瞄也瞄不準(zhǔn)……還是你來吧……”
　　
　　“不，不，我不來！你打，你打！打中打不中，我心里都沒什么。真的馬嬸！”
　　
　　“你別把難事兒推給我呀！你比我年輕，這不公平！年輕的人更要知難而上！別客氣，你來，你來！……”
　　
　　馬嬸往她手里塞磚頭。
　　
　　“我不是客氣，這有什么客氣的呀！……”
　　
　　她將雙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那半塊磚頭。
　　
　　“叫你來，你就來！又不是叫你拿著半塊磚頭打老虎！伸手！……”
　　
　　馬嬸生氣了。
　　
　　她只好極端違心地接過了那半塊磚頭。她看著馬嬸的大臉盤兒，企圖從那張大臉盤兒上觀察出某種愿望。
　　
　　那張大臉盤兒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無特殊的表情，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于是她也像馬嬸剛才似的，拉開弓步，站穩(wěn)了，瞇起一只眼，瞄準(zhǔn)那件容器，高高舉起了磚。
　　
　　幾年前和郭立強(qiáng)他們在煤場卸煤的那些日子里，休息時，閑得沒事兒，她常和他們指定一個什么目標(biāo)，用煤塊兒打。比誰打得準(zhǔn)，以此解悶兒。后來她竟練得很準(zhǔn)，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開始瞄準(zhǔn)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僅僅是一種本能的意識，就仿佛一位姑娘，照著鏡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辮子會不會比留著條大辮子更好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開始比量著要剪了，那種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辮子的念頭就變成想要獲得一種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別……”
　　
　　馬嬸的話還沒說完，半塊磚頭已從她手中飛出。
　　
　　但聽“砰”的一聲爆響，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頓時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貴無比的寶物。
　　
　　馬嬸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臉盤上顯出了一種惋惜的表情。
　　
　　她們半天沒說話，誰也不看誰。
　　
　　后來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兒跟前。
　　
　　馬嬸也跟著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兒跟前。
　　
　　她們都仿佛不相信那個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擊碎了，走過去是為了進(jìn)一步證實給她們自己看似的。
　　
　　馬嬸低聲說：“這是天意。嗯？”
　　
　　“也許是……你剛才為什么要攔住我？……”
　　
　　“我忽然又想我自己來了?！?br/>　　
　　“你看你攔晚了……”
　　
　　“我這人有點(diǎn)迷信，天意不可違啊……”
　　
　　她們默默走入傳達(dá)室，一言不發(fā)就分錢。你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兒，我從手提包手中取出一捆兒……
　　
　　那天，她回到家后急忙拉嚴(yán)窗簾，插了兩道門，脫鞋盤腿坐在床上，解開扎成死扣的手絹四角，瞧著那一捆捆的錢，獨(dú)自個兒喜悅得沒法兒形容，一時忘記自己已經(jīng)不是城市女人而是農(nóng)村女人了。
　　
　　明知一捆一千元，哪一捆也不會少，她卻一捆一捆認(rèn)真數(shù)。
　　
　　人數(shù)錢的時候是絕不會厭煩的：如果錢是自己的。
　　
　　她數(shù)了將近半個小時才數(shù)完。
　　
　　然后她仍坐在床上，一捆一捆，一張一張將那些錢平均分為兩份兒。留出了五十五元作為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
　　
　　下午她將兩份兒錢存入了銀行。一個存折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一個存折上寫的是“郭立偉”。
　　
　　離開銀行，她在一個公用電話亭給她的小偉打電話。他不在，別人代接的。她讓那個人轉(zhuǎn)告他——下班后立刻回家，家中的煙囪堵了。
　　
　　接著她去本市服務(wù)條件最好的浴池洗澡。
　　
　　走出浴池她又去逛商店，先買了種種化妝品，后買各類食物。
　　
　　一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變”自己。窗子在幾天前已經(jīng)封上了，家溫溫暖暖的。煙囪當(dāng)然并未堵，爐火壓著，一擻馬上會旺起來。
　　
　　她穿上了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衣，她是第二次穿它，第一次穿它是在她的結(jié)婚日。那一天它沾染了她的血，后來是她自己將它洗了一遍。當(dāng)時一盆水洗得發(fā)紅，卻不是毛線掉色，是她的血使一盆水變紅了；毛衣的顏色仍如沒洗過一般鮮艷。
　　
　　剛剛關(guān)上衣柜門，她想了想，復(fù)又打開，翻出一件潔白的兔毛小坎肩，加在紅色的緊身毛衣外。
　　
　　隨后她坐在桌前，一一打開所有剛買的化妝品，對著小圓鏡，精心細(xì)致地化妝自己那張?zhí)焐尊哪槨?br/>　　
　　她生平第一次化妝，今天她要使自己顯得格外的美。她的雙眉本是很彎很長的，不過看去過于淡。經(jīng)眉筆輕描了一下，更彎更長了，自然地使她臉上頓增了不盡的女性的嬌媚。她的嘴唇也一向是滋潤的。她買了三種唇膏，猶猶豫豫地放下這一種，拿起那一種，不知該往嘴唇上涂哪一種才好，最后她決定了涂桃紅色的。經(jīng)唇膏一涂，嘴唇的輪廓更加分明。她原先從未敢想象過自己把嘴唇涂得紅紅的會是一副什么樣子，現(xiàn)在鏡子告訴她，是她原先絕對想象不到的那么艷美！她原先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專為女人化妝用的叫做“睫毛刷”的這么一種東西。她以為電影里那些外國和中國的漂亮的女演員們的睫毛，天生是又黑又動人地向上翻卷的呢！
　　
　　她是看了“說明書”才敢于動用它的。化妝是女人的本能。所謂“化妝美學(xué)”的全部學(xué)問，其實都不過是男人們從女人們的這種本能之中剽竊的。第一次使用“睫毛刷”的女人，遠(yuǎn)比第一次使用鎯頭的男人更靈巧。
　　
　　在桌子上方，掛著電影明星掛歷。她忽然站起來將掛歷摘下，從十一月份往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覺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個女人了！
　　
　　宋佳？演過些什么電影或電視?。空婵杀?，返城至今，她還沒看過一次電影。不過宋佳對于她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對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挺美。
　　
　　她就將翻到六月份的掛歷重新掛到墻上。
　　
　　剛剛掛好，聽到門響。她迅速拉開抽屜，將桌上的化妝品一股腦兒收入抽屜。
　　
　　剛剛推上抽屜，轉(zhuǎn)過身來，聽到的卻是孫二嬸的話聲：
　　
　　“淑芳啊，你在屋嗎？……”
　　
　　“在……”
　　
　　她拉滅了燈，唯恐孫二嬸一步邁進(jìn)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尋常的樣子！
　　
　　“你干嗎把燈關(guān)了呀？……”
　　
　　“二嬸你可先別進(jìn)來，我正換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輕輕走到臉盆架前，抓起了濕毛巾，就要擦臉。
　　
　　“那我不進(jìn)屋了。也沒什么事兒，公社要統(tǒng)計人口，明天你有空兒幫二嬸挨家挨戶填寫表格行么？……”
　　
　　“行啊二嬸?！?br/>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勁兒的，換衣服也不插門！”
　　
　　她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濕毛巾又搭在臉盆架上了。
　　
　　“哎喲！踩我腳了！……”
　　
　　孫二嬸還沒走出去，卻叫起來。
　　
　　“是二嬸吧？怎么黑著燈??？我嫂子不在家？……”
　　
　　該死的！偏偏趕上這會兒進(jìn)家門！
　　
　　她站在洗臉架旁，屏息斂氣，不敢離開。
　　
　　“你嫂子在里屋換衣服呢……”孫二嬸的聲音低了，“那你到二嬸家先坐會兒吧？”
　　
　　“我回來打煙囪。不去你家了二嬸，我在廚房待會兒……”
　　
　　聽著孫二嬸走出去之后，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在里屋說：“你把外邊門插上?！?br/>　　
　　聽著他將外邊門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著，又說：“你進(jìn)屋吧?！?br/>　　
　　看見他的身影進(jìn)了屋，她說：“你開燈。”
　　
　　他一聲不響地拉亮了燈。
　　
　　他手中握著燈繩，望著她一時僵立在門口。
　　
　　“你拉上窗簾?！?br/>　　
　　他的目光始終望著她，機(jī)械地走到窗前，機(jī)械地拉上窗簾。
　　
　　“是為你……”
　　
　　她不無羞澀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過來，仿佛接近著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別過來……”
　　
　　他站住了。
　　
　　“我這樣……好么？……”
　　
　　“好……”
　　
　　“你看我……像誰？……”
　　
　　“誰也不像……”
　　
　　“你看看掛歷……”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緩緩轉(zhuǎn)移到了掛歷上。
　　
　　“像誰？……”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掛歷上停留了還不足半秒鐘，就又凝視在她臉上。
　　
　　“我一點(diǎn)兒都不像掛歷上……那個女人？”
　　
　　他搖頭。
　　
　　她有些掃興起來，固執(zhí)地說：“我覺得像嘛！”
　　
　　“不像?！?br/>　　
　　“像！”
　　
　　他還是搖頭：“你再說像我就把那張掛歷扯下來撕了！……”
　　
　　“你敢！……”
　　
　　他兩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從墻上扯掉了那頁掛歷，幾乎是有些憤怒地撕扯得粉碎，拋在她腳下。
　　
　　“你？……”
　　
　　她驚愕了。
　　
　　“我眼里根本看不見第二個女人！”
　　
　　她就一頭扎在他懷里了。
　　
　　他將她橫抱了起來，似乎輕輕地就將她橫抱了起來。她料不到他的雙臂竟那么有力，托著她像托著一個小女孩兒似的。
　　
　　“今晚住在家里行么？”
　　
　　他的目光告訴她，她所請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嬸會不會起疑心？”
　　
　　“二嬸是好人……”
　　
　　“別的鄰居們呢？”
　　
　　“現(xiàn)在為什么要想到他們呢？”
　　
　　她忘不了那個夜晚，當(dāng)她把那張七千多元的存折送給她的小偉時，他是怎樣拒絕的。他時而咆哮，時而又冷言相向，直到連她自己也像他那樣蔑視自己分錢后吃利息過小日子的念頭，直到她覺得原已不容易開始淡漠的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的想法再一次清清楚楚，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從心底站起。五年，她已經(jīng)離開那個拉緊窗簾點(diǎn)著票子設(shè)計寬裕生活的徐淑芳非常非常遙遠(yuǎn)了，但她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掉那個燭光迷離的夜晚，就像一個人忘不了旅程中最難逾越的那道障礙，而這障礙是他以他的方式幫他逾越的，雖然他那時是那么野，那么兇，雖然他呵斥譏諷得她痛苦了許久……
　　
　　還有馬嬸，她曾與之分錢又與之集資的老搭檔。
　　
　　馬嬸死了。
　　
　　像馬嬸自己說的那樣，中午從車間到食堂的路上，她走著走著，跌了一跤，就死了。
　　
　　馬嬸是不脫產(chǎn)的副廠長?；蛘吒_切地講，是名義上的副廠長。她曾幾次堅持要馬嬸脫產(chǎn)，坐到副廠長的辦公室里去。
　　
　　馬嬸卻說：“空出那么一間屋子，讓我整天守著屋子干嗎呀？還不把我憋悶出毛病來啊？哪有跟姑娘們在車間干活好？跟姑娘們一塊兒干活我覺得自己年輕！……”
　　
　　“忽悠”一詞，仍在民間廣為應(yīng)用。但到了一九八六年，無論公對公還是私對私，或者公對私或者私對公，辦任何事情光靠能“忽悠”是辦不大成了。
　　
　　生活淘汰一類人比舞臺淘汰一類明星更迅速。
　　
　　因而本市的老百姓又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詞取而代之——“安排”。
　　
　　是“創(chuàng)造”，絕不僅僅是“選擇”。
　　
　　一個詞一旦被賦予了嶄新的含意，當(dāng)然便是創(chuàng)造。正如新的發(fā)明取代舊的科學(xué)。
　　
　　“安排”意味著請客、送禮、塞鈔票……以及凡能用物質(zhì)說明的其他許多許多內(nèi)容。它的技巧是必須掌握權(quán)與法之間的細(xì)微的原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這是更高的學(xué)問，比“忽悠”實際得多。
　　
　　馬嬸難能精通此道。
　　
　　她卻已久經(jīng)考驗，游刃有余了，這對她是后天的才干。她早習(xí)慣了在廠長的日記上寫明“安排”這一詞。一個普通的女人的靈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業(yè)中走出多遠(yuǎn)，要看她究竟能與一切稱之為“正統(tǒng)”的觀念決裂的程度和分道揚(yáng)鑣的勇氣。她及時地明白了這一點(diǎn)。她對凡她認(rèn)為可敬的“正統(tǒng)”觀念仍保持著敬意，但如果它妨礙她，她則僅僅把它供起來而已。她已不能夠再做它的模范的“修女”，不管是生活方面還是事業(yè)方面。如果它不能導(dǎo)致成功和快樂，甚至只能導(dǎo)致失敗和煩惱，那么人為什么非要依順于它？作為一個女人她不許自己缺少快樂，作為一位廠長她不許自己失敗多于成功。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一個女人的風(fēng)格，各方面的風(fēng)格。按照自己的風(fēng)格活著，她才能領(lǐng)悟到活著的價值和意義。當(dāng)廠長在她看來只不過是自己的活法之一，并不是她活著的目的。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風(fēng)格，征得馬嬸家屬同意之后，在廠內(nèi)為馬嬸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
　　
　　她親自致悼詞。
　　
　　悼詞是這樣寫的：
　　
　　生活中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況，最初我們很不喜歡的人，最后成了我們很喜歡的人，甚至成了我們很親愛的人。原因何在？讓我告訴大家——人的心的確是可以相互交換的。以心換心是最公平的交換。在這架天平上，年齡、性別、容貌、知識，某個人的地位和脾氣，都是沒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顆心。如果將兩顆心在天平上調(diào)換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們便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們在別人心中的分量，和別人在我們心中的分量。它跳動的時候，我們便欣慰。它停止跳動的時候，我們便悲哀。即使這樣的人對我們的成功與失敗已不再起任何作用，這個人對我們也一如從前那般重要，離開我們之后，會被我們銘記著。馬嬸對我便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連我們的隱私都是從未互相隱瞞過的。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一句誓言——同舟共濟(jì)。她對得起我們之間這句誓言，所以我尊敬她異于尊敬別人。我知道，她對于你們，也許不是一個值得喜歡更不是一個值得親愛的人。甚至也不是什么副廠長，僅僅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太愛教訓(xùn)你們的、太愛管各種閑事的胖女人。我知道，你們有些姑娘在背地里叫她“半噸”。我并不想在這種場合譴責(zé)你們。因為我當(dāng)年，也就是最初我很不喜歡她的時候，也在背地里對別人把她叫過“河馬大嬸”。而此時此刻，我內(nèi)心里的悲痛是語言所無法形容的。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們這個工廠得以存在并且發(fā)展到今天的規(guī)模，當(dāng)年的一半基金是這個普普通通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太愛教訓(xùn)你們的，太愛管各種閑事的女人的錢。一萬七千多塊錢。是她賣掉了自己的城市戶口的錢，和她干某些又臟又累的活用汗水換來的錢。她活著的時候從未希望你們知道這一點(diǎn)并且因此回報她感激和敬意，也從未抱怨過你們不知道這一點(diǎn)?？吹侥銈冞@些年輕的姑娘在我們這個工廠里工作是愉快的，她已很滿足了。她雖然那么愛教訓(xùn)你們，可她甚至都沒有要求你們熱愛過我們這個工廠。我認(rèn)為她是有這種權(quán)利的。恰恰相反，她時常覺得，我們這個工廠，還應(yīng)該為你們做好許許多多福利方面的事情。你們之中，沒有一個是干部的子女，沒有一個是知識分子的子女。社會提供給他們的選擇機(jī)會和競爭機(jī)會已經(jīng)不少，但提供給你們的卻不算多，因為你們是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家庭的姑娘。當(dāng)你們考不上大學(xué)的時候，當(dāng)你們終于放棄了種種更令人羨慕的憧憬的時候，我們的工廠向你們敞開它的大門。只要你們永不嫌棄它，它便永不嫌棄你們。這一條與其他單位有所不同的招工原則，是我們今天所追悼的這個女人的主張。因為她也是來自于社會最底層的。她內(nèi)心里時刻關(guān)懷著你們的福利，如同時刻關(guān)懷她自己的女兒們的福利。她太愛教訓(xùn)你們，也許正因為她太愛你們。今后，我將繼續(xù)奉行她生前的主張，因為我也是來自于社會最底層的。我將努力為你們實現(xiàn)更多的福利，因為這是她生前的愿望。也是我對你們的責(zé)任。我們這個工廠，大概永遠(yuǎn)不可能向你們許諾更令人羨慕的憧憬，但是它將保證對你們每個人目前的和今后的物質(zhì)生活負(fù)起它應(yīng)盡的責(zé)任，使你們不至于受到貧窮的困擾，僅此而已。別的方面，它只愿協(xié)助你們?nèi)ふ液瞳@得，但不能代替你們?nèi)ふ液瞳@得。這一些話，也是馬嬸生前總想對你們說明白而總也沒有說得很明白的話。今天，在我們追悼她的這個時刻，我相信我已經(jīng)替她對你們說得非常明白了。
　　
　　……
　　
　　悼詞是她親筆寫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是從她內(nèi)心里涌到筆端的。沒有修改，不愿修改。她要對馬嬸維護(hù)自己內(nèi)心里一向?qū)︸R嬸的真實。連她與她的小偉之間的隱情，她都坦白地告訴過了馬嬸，那么在為馬嬸而寫的悼詞中，還有什么不適當(dāng)?shù)脑?，是馬嬸所不能原諒她的呢？何況馬嬸是寬厚的女人！……
　　
　　她怎么寫的，便怎么念了。
　　
　　許多姑娘聽著聽著哭了。
　　
　　錄音機(jī)播放著哀樂，不是中國人所聽熟悉了的那首哀樂，而是貝多芬的《安魂曲》。
　　
　　馬嬸生前曾說過，最聽不得哀樂，一聽到哀樂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她也認(rèn)為中國人所聽熟悉了的那首哀樂，不太適于作為凡人的殯葬曲。它使死亡的嚴(yán)峻性對活人顯得太強(qiáng)烈了！它太震撼活人的心靈了！而馬嬸是凡人。一個安分的凡人必定是不愿以自己的死亡去震撼活人的心靈的。相比之下，倒確實是貝多芬的《安魂曲》更適于作一切人、一切不平凡的人和一切凡人的殯葬曲。因為它所體現(xiàn)的悲哀是憂傷的，而不是撕肝裂膽仿佛天崩地坼般的震撼。凡人的死是震撼不了天地的，凡人的死尤其需要的是一首《安魂曲》。追悼凡人的活著的凡人的靈魂尤其需要將悲哀淡化為憂傷，而憂傷之對于活著的凡人的靈魂，也將能比悲傷更長久些。
　　
　　一輛車頭披掛了黑紗和白花的小面包車做了馬嬸的殯車。她和兼職工會工作的兩位姑娘陪同馬嬸的親屬們乘另一輛大客車前往火葬場?？墒窃S多姑娘也眼淚汪汪地擠上了車，非要將馬嬸“送到底”。殯車開出廠，又有百多名姑娘騎著自行車緊緊尾隨其后，這是她預(yù)先沒估計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