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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33章

第33章
  
  翟子卿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也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兒。一個人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jì),再懶得交際,也總會結(jié)識下一些人的。在這些人中,也總會選擇幾個作為朋友的。人到中年,又有了中年階段的朋友,對小時候的玩伴兒,印象也就漸漸地消淡了。偶爾想起,不過就是一部分破碎的回憶,除了反芻一點兒從前的灰色童年的溫馨,實在也沒什么別的親韻可言。
  
  但對子卿,我卻很難忘懷。他仿佛永久地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了。他仿佛是另一個我,替我在生活中追求另外的東西,因而使我簡直無法不關(guān)心他存在的種種情況……
  
  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當(dāng)年是一塊兒從山東同一個小村里出走,“闖關(guān)東”來到東北的。當(dāng)年他的父親十五歲。我的父親比他的父親小一歲,叫他的父親“俺哥”。如今的少年之間,已很難有他們當(dāng)年那么一種雖非手足親似手足的關(guān)系了。人和人之間究竟能以什么樣的關(guān)系相處,大抵也是由時代參與決定的。
  
  當(dāng)年,我的父親和子卿的父親,“闖關(guān)東”的野心自然是向東北的城市傾斜的。然而東北的每一座大小城市當(dāng)年都排斥這兩個身上一文不名,并且不諳世故的山東少年。最后他們不得不落腳在松花江畔的一個小漁村。它距離哈爾濱市五十幾里路。如果從江上劃船逆流而上,距離會近不少。他們選擇那個小漁村落腳,證明他們當(dāng)年向往有朝一日混進城里的念頭是非常頑固的,盡管后來他們分別娶了那個小漁村里的兩個女人。
  
  我六七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哈爾濱市里的孩子了。子卿和我同歲。他也是一個哈爾濱市里的孩子。我們的父輩們的野心終于實現(xiàn)了。我們的母親們因此很崇拜他們。我們則更敬仰我們的母親們,因為她們從不曾在那些城市里的女人們面前表現(xiàn)過絲毫的自卑,也因為那些城市里的女人們并不敢隨意欺負(fù)她們兩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人。據(jù)說當(dāng)年那些城市里的女人們一向是很蔑視混進城里的鄉(xiāng)下女人的。
  
  嚴(yán)格地講,我們兩家其實并不能算在城市“里”,而是住在城市最邊兒上的一條小街上。那條小街,好比城市這只巴掌上,靠近小拇指尖兒的一道最細(xì)的指紋。它的名字也起得低俗,叫“臟街”。也許這并非它的名字,只不過被人們隨口叫,久而久之,就成了它的名字。至于它原本的街名,倒無人知曉了。
  
  當(dāng)年我曾問過母親:“媽,咱們這條街真叫臟街嗎?”
  
  母親反問:“不真還假呀?”
  
  我又問:“為啥叫臟街呢?”
  
  母親也又反問:“你還覺得這條街不臟呀?”
  
  那條街確實臟,很臟。街兩旁的住房,如果那也算“住房”的話,像吸了一輩子煙葉的老太太嘴里七倒八歪熏黑了的牙。街一頭是下水道,整條街上家家戶戶的泔水都往那兒倒,經(jīng)常堵塞。除了冬季,下水道口幾乎永遠(yuǎn)淤著臭水。人一走過,蒼蠅便嗡地飛起一群。而冬季呢,周圍凍著一層層有顏色的冰。一層層冰的一種種顏色,使人瞧見了惡心。顏色恐怕也只有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才會對人的胃起嘔吐性的刺激。
  
  街的另一頭是公共廁所,是由碎磚、土坯、帶樹皮的木板和幾片油氈紙組合成的。年月久了,磚色已變了,如同東北人做醬的醬塊,而且是發(fā)了霉的。土坯呢,夏天淋冬天凍,早已黏合成一整堵土圍墻了,而且傾斜著,似乎隨時可能倒塌。帶樹皮的木板就更不用說了,朽得刮陣風(fēng)都往下掉些朽木渣子,手指輕輕一捅就一個窟窿。只有頂蓋上的油氈紙,隔幾年由街道衛(wèi)生隊負(fù)責(zé)換一次。街道衛(wèi)生隊是沒錢改造那個廁所的,該做的也只能是隔幾年替它的頂蓋換一次油氈紙。他們一次也沒舍得用新的油氈紙,所用的都是從建筑工地上收集到的廢棄油氈紙。結(jié)果是,雨天或夏季炎熱的正午,上廁所的大人們,總是在兜里揣一張舊報,蹲下后立刻雙手將報紙伸開在自己頭上,否則會有雨水珠兒或油氈的瀝青滴落在衣服上頭發(fā)上。曾有一個女人的頭發(fā)被瀝青粘住,用肥皂用堿水洗了好幾次也洗不開,最后她男人用了半臉盆汽油才幫她洗開。
  
  “臟街”上的人都得上那一個公共廁所。那條街上僅有那么一個公共廁所啊。這使它成了那條街上最公共的一個地方。經(jīng)??梢钥吹絻蓚€男人或兩個女人,站在它的左側(cè)或右側(cè)聊天,是等著上廁所的人。上廁所的“高峰期”,等在外邊的,往往還不只兩個人,也有三個人五個人聊天一塊兒等的時候。其中準(zhǔn)有一個人兩眼盯著廁所的入口,雙腳不停顫動,臉上不時作出齜牙咧嘴的古怪表情,是憋得非常痛苦快憋不住了的那位。這時候,廁所就仿佛變成了頗詭秘的一個地方。出來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的滿面歉意,進去的迫不及待。仿佛里面有一位什么神圣的人物,外面的人都是在期待著他的接見似的。當(dāng)然,過了“高峰期”,廁所外面沒人排著的時候也有。只一個人耐心可嘉地等待著的時候也有。如果沒人排在外面呢,剛上過廁所的人碰見了誰,就會好心好意地告訴他:“還不快去上廁所!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對方呢,則會下意識地掉頭就往家里奔,揣了手紙后,沖出家門,忙不迭地往廁所一溜兒小跑。那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也許還有幾分“千萬別錯過大好時機”的心理在催促。而跑到了廁所跟前,他的泌尿系統(tǒng)或排泄系統(tǒng)每每提醒他完全是多此一舉。倘廁所外只有一個人在等著,倘他或她又不甘寂寞,便會跟廁所里邊那位聊。這種時候,里邊一句,外邊一句,一問一答的,拉家常嘮社會,情形很有意思。反正這條街上的人互相都認(rèn)識,除非兩家有什么芥蒂,誰跟對方主動聊天,對方都會表現(xiàn)得又友善又配合又熱忱。當(dāng)然,因為里邊的人腹瀉或大便干燥,等在外邊的人實在憋得不知拿自己怎么辦才好了,于是相互口角乃至辱罵起來的不快事件也曾發(fā)生過……
  
  我和子卿小的時候打過一架,就打過那么一架。后來在廁所這個公共的地方言歸于好了。所以我對當(dāng)年“臟街”上的公共廁所,至今保留著較深的、近乎懷舊的記憶。打架的原因極其簡單——某天我倆走碰頭,彼此撞了個滿懷。按說以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我倆是不該打起架來的??墒悄且惶煳倚睦锊恢C了股什么邪火,一直尋找機會想發(fā)泄在某個人身上。子卿一向是讓我三分的。當(dāng)時我認(rèn)為發(fā)泄在他身上正對。彼此錯身而過之后,我突然沖口吼出一句:“你給我站住!”
  
  他站住了,有些困惑地回頭望我。
  
  我惡聲惡氣地問:“你干嗎故意撞我?”
  
  他說:“我不是故意撞你的?!?br/>  
  我說:“你是故意的!”
  
  他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說:“反正你撞了我就不行!”
  
  分明地,他也有些來氣了,說:“不行能咋的?”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鼻子流了血。他一拳打在我眼眶上,打得我一只眼亂冒金星。
  
  事后,我母親知道了,狠狠訓(xùn)了我一通,還罰我面壁跪了半個多小時。
  
  母親指斥我:“知道錯不?”
  
  我說:“知道了?!?br/>  
  又問:“為什么錯了?”
  
  我說:“不該先動手打人?!?br/>  
  “連子卿都打,今后你還不打遍這條街呀?你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知道子卿他爸的腿是怎么殘的?那是因為一次在一塊兒干活的時候,出了險情,為了救你爸……”
  
  我懂事以后,見到的子卿他爸就是個瘸子。整條街上的人都叫他“收破爛兒的翟瘸子”。母親說的事,此前我半點兒也不知道。
  
  當(dāng)天晚上,母親扯著我,去子卿家向他賠不是。子卿的家,比我的家還窮。只一間小屋子,床頭那兒就是做飯的鍋臺。為了防止在做飯時床上的東西掉進鍋里,在床頭和鍋臺之間豎立著一塊鐵板。那鐵板大概是子卿的爸收破爛收回來的。像這條街上所有人家的屋子一樣,子卿家的屋子也是沉在地下兩尺多的。這條街的地面原先高于人家的門檻。下雨的日子,雨水從街上往家家戶戶屋里流淌。人們無奈,只好用爐灰墊自己的宅基和門檻。經(jīng)年累月,就用自己家里掏出來的爐灰,漸漸地將自己家的房子埋了兩尺多。從此,家家戶戶的門檻倒是高出地面了,但家家戶戶的窗臺卻矮了。坐在家里朝外看,視線幾乎跟地面平行。倘正有人從窗前經(jīng)過,只能看到那個人的腿,連膝蓋以上都看不到。
  
  我母親扯著我邁進子卿家的時候,我沒料到他家的屋地比外邊的地面低那么多,一腳踏空,險些連母親也帶倒,一塊兒跌入屋里。幸虧子卿母親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我母親。子卿母親當(dāng)時正做飯,更準(zhǔn)確地說,是正往鍋里貼餅子。子卿父親正給子卿補鞋。他和我一樣,沒有第二雙可換穿的鞋,也就只得老老實實坐在炕上,等著他父親替他補好那唯一的一雙鞋。
  
  子卿母親扶了我母親一把,趕快又跨回鍋臺那兒,一邊繼續(xù)往鍋里啪啪地貼餅子,一邊問:“誰呀?”
  
  子卿母親常年害眼病,視力很不好。
  
  我母親就回答說:“是我呀,你老妹子。”
  
  那時還沒來電。當(dāng)年為了節(jié)約居民用電,要到晚上七點鐘才開始供電。鍋里散發(fā)的蒸氣,彌漫在小小的屋里。子卿母親每貼一個餅子,要先往鍋里吹一大口氣。吹散蒸氣,看清鍋里的情形,她才不至于將餅子貼到鍋外,或?qū)蓚€餅子貼一起。在幾乎完全沒有光線的情況之下,子卿的父親居然還能補鞋,使我當(dāng)時不禁暗覺奇異。
  
  子卿母親往鍋里貼完了餅子,蓋上鍋蓋,推開家門散盡蒸氣,接著在盆里洗手。她一邊洗手,一邊問我母親:“老妹子,有事兒?”
  
  我母親說:“也算有事兒,也算沒事兒,咋才做飯?”
  
  子卿母親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母親的問話,卻很是有幾分不安地說:“你領(lǐng)著兒子來,我就知道為啥事了。子卿他爹已經(jīng)把他揍過一頓了!”
  
  我和子卿都是隨著我們的父親們的山東人的叫法,稱他們?yōu)椤暗?,稱母親們?yōu)椤澳铩钡摹N覀兪钦麠l街上僅有的兩個不叫父母爸媽,而叫父母爹娘的孩子。別的孩子們因而叫我們“山東棒子”。我們的母親們雖不是山東女人,但由于嫁給了兩個正宗山東男人,也就早已接受并習(xí)慣爹娘的叫法了。
  
  始終像個啞巴蹲在窗口補鞋的子卿父親,這時才鄭重地哼了一聲,嚴(yán)厲地說:“打架還行?不揍還行?再打架,非揍扁了他不可!”
  
  他光說了話,沒抬起頭。
  
  子卿呢,則膽怯地往炕角縮去。
  
  我母親說:“我可不是領(lǐng)兒子來告你兒子狀的。我是領(lǐng)兒子來向你兒子賠罪的。聽我兒子說,把子卿的鼻子打出血了呢!”望著子卿又問,“子卿,是把你鼻子打出血了嗎?”
  
  子卿低聲嘟噥了一個字:“是……”
  
  母親就使勁兒擰我臉:“你把人家鼻子打出血了,又害人家挨了一頓揍,你還覺得委屈!你倒是有什么值得委屈的?快給子卿說句賠罪的話兒!”
  
  我嘟噥:“子卿,我再也不跟你打架了……”
  
  子卿母親趕緊把我扯到她身后,護著我,對我母親說:“拉倒吧,拉倒吧,誰跟誰呀!倆孩子打架,一個不怨一個的事兒,賠的什么罪??!親哥倆還有打架的時候呢!……”
  
  子卿父親也說:“拉倒吧?!?br/>  
  他仍專心致志地補鞋,仍沒抬頭。
  
  隨后我母親就和子卿母親聊起來。無非都說些她們那個松花江邊兒上的小小漁村,景致多么美好,人際多么友善,夏季里大人孩子洗衣服洗澡是多么方便。聽她們那口氣,仿佛遷到城里來住,搖身一變成為了城里人,其實是件很吃虧的事。
  
  子卿父親這時抬起頭來了,表情很鄭重地問母親們:“后悔了?”
  
  兩位母親互相看看,子卿母親便不作聲了,而我母親卻說:“有點兒!”
  
  子卿父親說:“那你讓曉聲替你給我老弟寫封信,跟他商議商議,干脆咱們兩家再遷回你們那個巴掌大的小漁村去算了!”
  
  兩位母親又互相看了一眼。
  
  我和子卿也不禁互相看了一眼。我們都不留戀“臟街”,盡管我們都是在“臟街”出生的。我們都經(jīng)常聽母親們在一起講她們那個小小漁村里的人和事。既然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們當(dāng)然都希望父母們能下一個果斷的決心,告別城市。更準(zhǔn)確地說,是告別這條不值得人留戀的“臟街”,帶領(lǐng)我們回到它那里去。哪怕是回到父親們的山東老家去,也是我們非常心甘情愿的??!據(jù)我們想來,中國的任何一處地方,與“臟街”比起來,肯定都不失為一個值得祖祖輩輩生活下去的好地方吧?
  
  兩位母親的目光又緩緩地移在我和子卿身上。
  
  子卿母親說:“那,兩個孩子怎么辦?我們那兒又沒學(xué)校,他們不上學(xué)了嗎?”
  
  我母親嘆了口氣,也說:“是啊是啊,一想到兩個孩子,這決心就不好下了呢!”
  
  子卿父親說:“那你們以后,就不要再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說些你們那個巴掌大的小漁村多么多么好的話!說些你們后悔不后悔的話!我和曉聲他爹,小小的年紀(jì)就一塊兒‘闖關(guān)東’,先是在城邊上賴著混,后來終于和老婆孩子混進了城里,是那么容易的嗎?這其中的苦辣酸甜,別人不清楚,你們心里還不清楚嗎?”
  
  我母親搶白道:“咱們這兒也算城里呀?”
  
  子卿父親瞪起了眼睛:“怎么不算?咱們兩家有戶口本兒沒有?有糧本兒沒有?都有!都有就是城里人!連政府也承認(rèn)的城里人!你們當(dāng)我們拖拽著你們往城里混是為啥?為我們自己?不是!是為他們!”
  
  他用握在手里的錐子指指子卿,指指我,接著又說:“為他們將來有文化,出息成兩個文明人,跟我們當(dāng)父親的不一樣!我腿殘了,就不說我了。那就說俺那老弟!他現(xiàn)如今是工人階級了不是?是啦!可沒有文化的工人又是什么?舊社會叫臭苦力,插上條尾巴人家就把你當(dāng)成頭驢!拼上我們這一輩子,有苦往肚子里咽,也得叫子卿和曉聲跟我們不一樣!”
  
  子卿父親漲紅了臉,說得格外激動。
  
  兩位母親聽著他的話,表情漸漸地肅然起來。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裝出肅然的樣子。我望著子卿,覺得父輩們是把什么無形的,卻異常沉重的東西,壓在我們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訴我,他當(dāng)時心里也是這么覺得的。那一時刻,我們內(nèi)心里都充滿了對我們的父輩們、母親們和我們自己的大的體恤。我們都明白了一點,無論我們多么地討厭這一條城市邊兒上的“臟街”,看來我們也得和它長相廝守了。
  
  “外邊有人等著沒有?”
  
  某天,子卿在公共廁所里大聲地這么問。
  
  我聽出是他,不愿馬上回答。
  
  隔片刻,子卿又大聲問:“外邊就沒人等著嗎?”
  
  我忍住笑說:“有人等著,你快點兒!”
  
  分明地,子卿也聽出了是我的聲音,又隔片刻,在里邊搭訕著說:“是你小子呀!”
  
  我說:“不錯,是我?!?br/>  
  子卿說:“求個事兒行不行?”
  
  我很干脆地說:“不行!”——心想,你在里邊屙屎,能求我什么好事兒?難道叫我?guī)湍闶箘艃翰怀桑?br/>  
  子卿低聲下氣兒地說:“行吧!我忘帶手紙了,分我一半手紙咋樣?”
  
  我一聽,心里別提有多幸災(zāi)樂禍,說:“活該!”
  
  他說:“‘俺弟’,別跟哥這樣嘛!”
  
  只有他父親跟我父親說話才可能這么說。
  
  我心想——“俺弟”是你叫的嗎?跟我來這一套?來這一套也不給你面子。
  
  我仍因前幾天我們打那一架多少有點兒記他仇。
  
  他說:“你就這么不重情分?。磕阃宋覍δ愫玫臅r候啦?”
  
  我說:“忘啦!”
  
  他說:“那,我出不去,你可也別想進來?!?br/>  
  我說:“那你就一輩子蹲在廁所里吧,我回家去了!”
  
  我說完,繞著廁所跑了一圈。
  
  子卿在廁所里高叫:“哎,哎,‘俺弟’!‘俺弟’!你別走嘛!”
  
  我聽了,心里又多了幾分幸災(zāi)樂禍。
  
  但是,比較而言,在忍耐力方面難以持久的,畢竟不是子卿,是我。
  
  子卿猜測到了我其實并沒離開,反而在廁所里大聲唱起歌來……
  
  他也唱出了幾分幸災(zāi)樂禍。
  
  我開始覺得痛苦了。
  
  我又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終于不得不問:“你到底出來不出來哇?”
  
  子卿說:“暫時又不想出去了!”
  
  我說:“‘俺哥’,快點兒出來吧,我都要屙褲襠里了!”
  
  他說:“活該!你屙褲襠里我才高興!”
  
  接下來自然輪到我央求他了。而結(jié)果是——我走入廁所,將我?guī)У氖旨堃环譃槎瑢⒚娣e明顯大些的那一部分恭恭敬敬地奉獻給他……
  
  我從廁所出來時,見他站在廁所外,沒走。
  
  他說:“出來了?”
  
  我說:“我又不想屙完了還蹲在里邊唱歌!”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等你。”
  
  我說:“我可沒求你等我?!?br/>  
  他說:“那就算我自己樂意等。‘俺弟’,咱倆以后別慪氣了,啊?”
  
  他說完,將胳膊親昵地搭在我肩上……
  
  從此,我們再也沒互相鬧過別扭。我們就像當(dāng)年“臟街”上最親愛的一對親兄弟。
  
  在我們?nèi)啵酥廖覀內(nèi)?,子卿始終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幾個同學(xué)之一。
  
  我清楚地記得這樣一件事——小學(xué)三年級的期中考試,他又得了“雙百”。全班僅他一個學(xué)生得“雙百”。公布成績時,老師照例對他大加夸獎。同時叫起了三個不及格的學(xué)生,教訓(xùn)得他們一個個低垂下了頭。三個不及格的學(xué)生中,有一個還是留級生。
  
  放學(xué)后,我和子卿剛走到一條胡同口,就被那三個不及格的同學(xué)攔住了。分明地,他們是預(yù)謀好了,專在那兒堵截我們的。
  
  為首的留級生氣勢洶洶地對子卿說:“翟子卿,我們早就警告過你,不許你再考‘雙百’,你為什么還故意考‘雙百’?”
  
  子卿說:“那我也不能故意往不及格考吧?”
  
  對方一聽更來氣了,當(dāng)胸?fù)v了他一拳:“你讓我們?nèi)齻€當(dāng)眾蒙羞,今天我們?nèi)齻€也非得羞羞你不可!”
  
  我說:“你們干嗎欺負(fù)人!”
  
  他一推,將我推倒在地,恐嚇道:“你又沒考‘雙百’,沒你什么事兒,別找不自在!”
  
  我爬起來,對子卿說:“子卿你別怕他們!要打就打,我?guī)湍?!?br/>  
  子卿卻說:“那,你們想怎么羞我?”
  
  他們說,得子卿從他們胯下鉆過去才肯放過我們。
  
  子卿聽了,默默將書包從身上取下,遞給我。
  
  他們以為子卿真想和他們打架,都防范地擺好了姿勢。
  
  我知道子卿是不敢和他們打架的。倒不見得是因為他多么怕他們。其實他是很能打架的。他內(nèi)心里根本不至于怕他們。他是怕他的父親。他實在是太怕他的父親了。他父親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一位上帝似的。他因和我打那一架而挨了他父親的揍以后,再受到挑釁甚至受人欺負(fù),就學(xué)會了一個忍字。
  
  子卿又默默脫下打了好幾處補丁的褲子遞給我。
  
  這使他們非常困惑,面面相覷,搞不明白子卿究竟是要干什么。
  
  子卿卻說:“我鉆……”
  
  說完,子卿就雙膝跪下去了。
  
  而他們,這時都蠻橫地笑了。他們一個個叉開兩腿,一個站在另一個的身后。
  
  當(dāng)子卿從他們第一個人的胯下鉆過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第二個人將手伸進褲襠里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我大叫起來:“子卿,別鉆了,他要往你身上撒尿!”
  
  可是尿已經(jīng)撒到子卿身上了。
  
  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欺辱別人的心理快感表現(xiàn)在缺乏良好品德教育的孩子們身上,也是和大人們的罪過行為一樣邪惡的。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將我自己的書包和子卿的書包、褲子往地上一拋,像一條掐斷了鏈子的狼狗似的朝他們撲過去……
  
  子卿見我已然和他們扭打作一團了,才開始和我一起勇猛無比地討回他失去的公道。
  
  三個同學(xué)自感無理,也意識到他們自己欺人太甚了,先自心虛,哪里還敢真和我們打下去,都吃了些虧,哀哀疼叫著,互相照應(yīng)著擺脫了我們的無畏還擊,倉皇而逃。
  
  子卿的褲子卻在扭打中被踩破了。
  
  子卿不敢直接回家,跟我到了我家里。
  
  母親聽我講述了一遍經(jīng)過,撫摩著子卿的頭說:“孩子,你也忒老實了!他們叫你從他們褲襠下鉆過去,你就真鉆啊?還脫了自己的褲子鉆!”
  
  子卿噙著淚說:“娘昨天夜里剛給我補好的褲子。娘說布已經(jīng)‘絳’了,再也掛不住補丁了。娘囑咐我要小心在意地穿,說穿兩個月后才能給我做條新的?!?br/>  
  子卿說完,就哇地哭出了聲。
  
  我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們打架,子卿他脫下自己的褲子鉆他們的胯,不僅因為他怕他的父親,還因為他那條補了好幾處補丁的褲子在兩個月內(nèi)是萬萬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難過起來,哭得母親也落下了淚。母親爬上炕,翻箱倒柜,找出一條父親的肥大的舊勞動布褲子,剪去一尺多褲腿兒,粗針大線地給子卿改成了一條他勉強可以穿的褲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樣顯得滑稽可笑,如同一只從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驚詫地張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學(xué)四年級那一年,子卿的父親去世了。他父親是患胃癌去世的。當(dāng)年“癌”還是一個不太常聽人提到的字。對于窮困人家來說,更是“不治之癥”,甚至是糊涂之癥。子卿父親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時疼得在炕上滾來滾去,還大口大口地噴吐鮮血。那時子卿母親便驚恐地替子卿父親輕拍后心,或者撫他的胸口。那些做法當(dāng)然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絲毫減輕不了子卿父親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則雙手端著臉盆,渾身抖抖瑟瑟地佇立在炕沿前,接著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那對他是一件必須那樣做而又極其害怕的事。他可憐自己的父親,也可憐自己的母親。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往往濺在他身上、手上和臉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樣的情形。目睹子卿雙手哆哆嗦嗦端著的半盆鮮血,我?guī)缀鯐灥乖谒依铩N译m然并沒暈倒在他家里,卻親眼見子卿因心里過分緊張而暈倒了,半盆鮮血潑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連子卿母親和我母親,當(dāng)年也不知他父親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母親和我母親,在那條街上逢人便問——什么是癌?怎么得了癌?醫(yī)生便說沒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沒有什么偏方可治?當(dāng)年那條街上沒有一個人能向他母親或我母親講清楚什么是“癌”,更沒有一個人向兩位母親介紹過某種治癌的偏方。窮困的老百姓對窮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與說幾句勸慰的話,陪著唉聲嘆氣,陪著掉幾滴眼淚而已。子卿父親死前已瘦得皮包骨。臨死前他還以為,他是被肚子里的蛔蟲害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給他父親穿上壽衣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將他父親發(fā)送了的。
  
  冬天,我父親從大西北建筑工地回來探親,親自去子卿父親墳前磕過頭。
  
  當(dāng)時我父親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父親對著墳頭說:“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后的日子,有你弟妹照應(yīng)著呢。我看子卿這孩子很懂事,學(xué)習(xí)又好,將來一定會有出息,一定會對得起你的養(yǎng)育之恩……”
  
  子卿父親活著的時候,在我們那條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窮的了。他父親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難過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濟勉強度日,后來街道不救濟了,不得不靠變賣家當(dāng)了。當(dāng)年的窮老百姓人家,哪里談得上有什么“家當(dāng)”可賣!所賣其實都是過窮日子離不了的東西,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不賣則連買糧的錢都沒有。
  
  不久,我母親當(dāng)上了街道居民組組長。那時街道上成立了一個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線的小工廠。為了照顧生活困難的居民,允許一部分街道婦女將石棉領(lǐng)回家去紡。這一名額不多,而希望掙那點兒錢的人卻很多。我母親利用居民組組長的小小權(quán)力,替子卿母親爭取到了優(yōu)先權(quán)。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見他母親縮踞屋角,械臂弓腰,紡線不止;紡車嗡嗡,飛絮滿屋。而子卿盤膝于炕,伏在一張小矮桌上,專心致志地學(xué)習(xí),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受影響。他母親臉上扎著一塊浸濕了的舊手絹,他臉上也扎著一塊,母子二人都只露出雙眼。生人到他家里去,準(zhǔn)會嚇一大跳,準(zhǔn)會懷疑自己邁進了一戶怪異的人家。手絹扎在臉上,掩住口鼻,是為了擋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濕了,據(jù)子卿當(dāng)年告訴我,是為了透氣好一點兒,呼吸時感覺到點兒涼意,不至于因長久憋悶而眩暈。鉛灰色的石棉絮積落在他們母子二人頭發(fā)上、衣服上,將他們母子變得像兩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學(xué)習(xí)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樂,因他先天五音不全,僅能獲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試,成績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jǐn)?shù)時,每每令我大為汗顏。母親也經(jīng)常數(shù)落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績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親還莊重地對子卿說:“子卿啊,你能答應(yīng)嬸兒一個請求嗎?”
  
  子卿仰臉注視著母親,信賴地說:“嬸兒你說吧,我一定答應(yīng)!”
  
  我母親就摸著他頭說:“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學(xué)習(xí)上幫助你弟!他要是學(xué)習(xí)總這么差,連所像樣的中學(xué)都考不上的話,嬸兒對你叔沒法交代??!你弟也就沒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親說著,將臉扭向一旁,竟很是傷感起來……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親保證:“嬸兒你放心吧!我答應(yīng)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組織集體看電影,還要寫一篇觀后感。子卿幾經(jīng)猶豫,不得不下決心開口向他母親要一角錢。那天他母親到收石棉線的小廠交活去了。子卿非讓我陪他去找他母親。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見了他母親的面,要錢的勇氣在他開口之前就會蕩然無存的。我當(dāng)然很樂意地陪他去了。在小廠院子里,見那個收活的男人正大聲訓(xùn)斥他母親,神色洶洶,言語厲厲,說他母親紡的線連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聽我母親講過,那個男人經(jīng)常敲詐交活的婦女們的錢物。誰沒給他進過貢,他準(zhǔn)找誰茬兒。雞蛋里挑骨頭,百般刁難。我也親眼看到過,他在那小廠的門口,對交活的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放肆調(diào)笑。我早就認(rèn)定他不是個好東西了!
  
  于是我從旁大聲說:“紡得這么均勻,你怎么敢瞪著眼睛說連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夠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轉(zhuǎn)過臉,喝吼道:“誰家的小崽子,跑這兒來沒大沒小地撒野,快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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