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張醫(yī)生來病房查診，離開時順便把一份報紙丟給云天明，說他住院時間也不短了，應(yīng)該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為病房里有電視，他隱約感到，張醫(yī)生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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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從報紙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與他住院前相比，三體和eto（地球三體組織）的新聞不是那么鋪天蓋地了，終于有了一定比例的與危機無關(guān)的東西。人類隨遇而安的本性正在顯現(xiàn)，四個世紀(jì)后的事情正在漸漸讓位于現(xiàn)世的生活。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個世紀(jì)前是什么時候，中國是明朝，好像努爾哈赤剛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紀(jì)的黑暗剛結(jié)束；蒸汽機還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現(xiàn)，人們想用電還要等兩百多年。那時如果有人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擔(dān)憂一樣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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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發(fā)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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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頭版，雖不是頭條，也比較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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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屆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通過安樂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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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是為與三體危機有關(guān)的立法召開的，而這個安樂死法好像與危機沒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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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醫(yī)生想讓自己看到這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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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報紙，開始艱難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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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電視新聞中，有一些關(guān)于安樂死法的報道和訪談，但沒有引起太大關(guān)注，人們的反應(yīng)也都很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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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難，以及化療帶來的惡心和虛弱，都使云天明難以入睡。鄰床的老李借著幫他拿氧氣管的機會坐到他的床沿，確定另外兩位病友都睡著后，低聲對云天明說："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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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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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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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人們提到這事，都把最后一個字省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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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想到這一步？兒女都挺孝順的……"云天明坐直身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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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為這樣子，我才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們就該賣房了，最后也還是沒治，對兒女孫子，我總得有點兒責(zé)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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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好像發(fā)現(xiàn)對云天明說這事也不合適，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離開上了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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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路燈投在窗簾上搖曳的樹影，云天明漸漸睡著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個平靜的夢，夢中自己坐在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紙疊成的，浮在寧靜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著涼絲絲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沒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鏡子般沒有一絲波紋，水面在各個方向都融入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連線……凌晨醒來后回憶夢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夢中是那么確定，那里會永遠(yuǎn)下著毛毛雨，那里的水面永遠(yuǎn)沒有一絲波紋，那里的天空永遠(yuǎn)是一樣的暗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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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的安樂要進(jìn)行了。新聞稿中"進(jìn)行"這個詞是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的，"執(zhí)行"顯然不對，"實施"聽著也不太對，"完成"就意味著人必死無疑，但對具體的安樂程序而言，也不太準(zhǔn)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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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醫(yī)生找到云天明，問如果他身體情況還行，能否參加一下老李的安樂儀式。張醫(yī)生趕緊解釋說：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樂，有各方面的代表參加，這中間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沒別的意思。云天明總感覺這個要求多少有些別的意思，但張醫(yī)生一直對自己很照顧，他就答應(yīng)了下來。之后，他突然覺得張醫(yī)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以前之所以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病情和治療，醫(yī)生在看病時和其他時間說話的樣子是不太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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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安樂時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場，他瞞著他們，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醫(yī)院）通知，這在安樂死法律上是允許的。來采訪的新聞媒體不少，但記者們大多被擋在外面。安樂是在醫(yī)院的一間急救室進(jìn)行的，這里有一面單向透視的落地玻璃屏，相關(guān)人員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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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進(jìn)來后，擠過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安樂室的樣子時，一陣恐懼和惡心混雜著涌上來，差點讓他嘔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為了人性化一些，他們把急救室裝飾了一番，換上了漂亮的窗簾，擺上了鮮花，甚至還在墻上貼了許多粉紅色的心形圖案。但這樣做的效果適得其反，像把墓室裝飾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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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張床上，看上去很平靜，云天明想到他們還沒有告別過，心里越來越沉重。兩個法律公證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證程序，老李在公證書上簽了字。公證人出來后，又有一個人進(jìn)去為他講解最后的操作程序。這人身著白大褂，不知是不是醫(yī)生。他首先指著床前的一個大屏幕，問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顯示的字，老李說可以后，他又讓老李試試是否能用右手移動床邊的鼠標(biāo)點擊屏幕上的按鈕，并特別說明，如果不方便，還有別的方式，老李試了試也可以。這時云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訴過他，自己從沒用過電腦，取錢只能到銀行排隊，那么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標(biāo)了。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告訴老李，屏幕上將顯示一個問題，并重復(fù)顯示五次，問題下面從0到5有六個按鈕，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動一個按鈕，提示的數(shù)字是1到5中隨機的一個之所以這樣做，而沒有用"是"或"否"按鈕，是為了防止病人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反復(fù)按動同一個按鈕；如果否定，則都是按0，這種情況下安樂程序?qū)⒘⒖讨兄埂Ｒ幻o(hù)士進(jìn)去，把一個針頭插到老李左臂上，針頭通過一個軟管與一臺筆記本電腦大小的自動注射機相連。先前那名指導(dǎo)者掏出一個東西，打開層層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黃色的液體，他小心地把那個玻璃管裝到注射機上，然后和護(hù)士一起走出來。安樂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屏幕顯示問題，同時由一個柔美的女聲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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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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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按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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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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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按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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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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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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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間，一股悲哀的巨浪沖上云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覺到這種極度的悲愴。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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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老李按了4。
　　?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很快變短，最后消失。這個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shù)厝胨艘粯印?br/>　　?
　　??周圍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動不動地扶著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沒有看那具已經(jīng)沒有生命的軀體，他眼睛睜著，但哪兒都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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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一點痛苦。"張醫(yī)生的聲音輕輕響起，像飛到耳邊的蚊子，同時他感覺到一只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藥物由大劑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劑和高濃度氯化鉀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處于鎮(zhèn)靜深睡狀態(tài)；肌肉松弛劑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鉀使心臟過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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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醫(yī)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會兒后拿開了，接著聽到了他離去時放輕的腳步聲。云天明沒有回頭，但回想著張醫(yī)生的長相，突然記起了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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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夫，"云天明輕輕叫了一起，腳步聲停止了，他仍沒有回頭，"你認(rèn)識我姐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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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長時間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學(xué)，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兩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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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機械地走出醫(yī)院的主樓?，F(xiàn)在他明白了，張醫(yī)生在為姐姐辦事，姐姐想讓他死，哦，想讓他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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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常?；貞泝簳r與姐姐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但長大后姐弟間漸漸疏遠(yuǎn)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沖突，誰也沒有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遠(yuǎn)了，都感覺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都感覺對方鄙視自己。姐姐是個精明的人，但不聰明，找了個同樣精明卻不聰明的姐夫，結(jié)果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孩子都大了也買不起房子，婆家同樣沒地方住，一直倒插門住在父親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離群，事業(yè)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體不好的父親全推給姐姐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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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險那點錢根本不夠，而且這病越往后越花錢，父親不斷地把積蓄拿出來；可姐姐一家買房沒錢父親并沒幫忙，這是明顯的偏心眼。而現(xiàn)在對姐姐來說，花父親的錢也就等于花她的錢了，況且這錢都花在沒有希望的治療上，如果他安樂了，姐姐的錢保住了，他也少受幾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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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被灰云所籠罩，正是他那夜夢中的天空，對著這無際的灰色，云天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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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讓我死，我就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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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說，里面的主人公與父親發(fā)生了口角，父親隨口罵道"你去死吧"，兒子立刻應(yīng)聲說"好，我去死"，就像說"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關(guān)門"一樣輕快，然后兒子跑出家門，穿過馬路，跑上一座大橋，跳下去死了?？ǚ蚩ê髞砘貞浾f，他寫到那里時有一種"射精般的快感"?，F(xiàn)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個戴著禮帽夾著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與自己一樣孤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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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病房，云天明發(fā)現(xiàn)有人在等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胡文。云天明在大學(xué)中沒有朋友，胡文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存在友誼，胡文的性格與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種與誰都自來熟的人，交游廣闊，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際圈最邊緣的一個畢業(yè)后他們再沒有聯(lián)系。胡文沒帶鮮花之類的，而是拿來一箱像飲料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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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短的唏噓之后，胡文突然問了一個讓云天明有些吃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大一時的那次郊游嗎？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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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當(dāng)然記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和他說話；事實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學(xué)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動找她說話。當(dāng)時他一個人坐在那里看著密云水庫寬闊的水面，程心過來坐下問他平時都喜歡些什么，然后他們攀談起來，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談的都是剛認(rèn)識的同學(xué)最一般的話題，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字。后來，程心疊了一只小紙船放進(jìn)水中，在微風(fēng)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紙船向遠(yuǎn)方慢慢駛?cè)ィ詈笞兂梢粋€小白點……那是他大學(xué)生活中最陽光明媚的一天。事實上那天天氣并不好，下著蒙蒙細(xì)雨，水面上罩著雨紋，他們?nèi)拥男∈佣紳皲蹁醯模珡哪翘炱?，云天明就愛上了小雨天，愛上了濕地的氣息和濕漉漉的小石子，還常常疊一只小紙船放在自己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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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夢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來自那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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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胡文說的后來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過經(jīng)他的提醒還是想了起來。后來，幾個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則過來坐到旁邊告訴云天明說，你不要得意，她對誰都挺好的。云天明當(dāng)然知道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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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話題沒有繼續(xù)下去，胡文吃驚地指著云天明手中的礦泉水瓶問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綠色，里面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云天明說，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進(jìn)來，真正的大自然飲料。由于高興，那天云天明的話特別多，他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一定會開一家公司生產(chǎn)這飲料，肯定暢銷。胡文說天下還有比這更難喝的東西嗎？云天明反問：酒好喝嗎？煙好抽嗎？即使是可口可樂，第一次嘗也不好喝，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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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那一次，你改變了我的一生！"胡文拍著云天明的肩膀激動起來，然后打開那個紙箱，取出一罐飲料，包裝是純綠色的，畫著一片廣闊的草原，商標(biāo)是"綠色風(fēng)暴"。胡文打開飲料，云天明嘗了一口，一股帶著清香的苦澀讓他陶醉了，他閉起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細(xì)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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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極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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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賣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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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現(xiàn)在的問題是生產(chǎn)成本，別以為草便宜，沒上規(guī)模前，它比蘋果核桃什么的都貴；另外，草中有許多有害成分，加工過程也很復(fù)雜。不過前景很好，有許多大的投資方都有意向，匯源甚至想買下我的公司，去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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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無言地看著胡文，一個由航天發(fā)動機專業(yè)畢業(yè)的生產(chǎn)飲料的企業(yè)家，他是行動者，是實干家，生活是屬于他這樣的人的。至于自己這樣的，只能被生活所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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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說著，把三張信用卡和一張紙條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圍后在他耳邊低聲說，"里面有三百萬，密碼在這兒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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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申請過專利。"云天明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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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創(chuàng)意是你的，沒有你就沒有’綠色風(fēng)暴’。如果你同意，有這筆錢我們在法律上就兩清了，但在情誼上可沒兩清，我永遠(yuǎn)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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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法律上你也沒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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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收下，你現(xiàn)在需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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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沒有再推辭，收下了這筆對他來說堪稱巨款的錢，但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他清楚，現(xiàn)在錢已經(jīng)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詢，但沒有找張醫(yī)生，而是費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長，國內(nèi)著名的腫瘤專家，徑直問他如果有足夠的錢，自己的病有沒有治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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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電腦上調(diào)出云天明的病歷看過后，老醫(yī)生輕輕搖搖頭，告訴他癌細(xì)胞已經(jīng)從肺部擴(kuò)散到全身，已不能手術(shù)，只能做化療和放療這類保守治療，不是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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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人，醫(yī)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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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的心徹底涼下來，也徹底平靜了，當(dāng)天下午他就遞交了安樂死申請。申請交給他的主治張醫(yī)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內(nèi)疚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說先把化療停了吧，沒必要受那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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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筆錢。按常理說應(yīng)該給父親，再由他分給該給的親人，但那也就等于給姐姐了。云天明不想這樣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覺已不欠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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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想想自己的夢想是什么。坐"伊麗莎白"號那樣的豪華游艇環(huán)球航行很不錯，這些錢應(yīng)該夠，但身體條件不允許，他可能也沒那么多時間了。真是很遺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陽光下的甲板上，看著大?；仡櫼簧?，或在某個細(xì)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個陌生國度的海岸，坐在某個小湖邊向布滿雨紋的水面扔濕漉漉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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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這一陣子他想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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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云天明在電視中看到一則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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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聯(lián)合國本屆行星防御理事會第12次會議上，第479號提案獲得通過，群星計劃正式啟動，屆時，將授權(quán)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自然資源委員會和教科文組織組成的群星計劃委員會在全球?qū)嵤┰撚媱潯?br/>　　?
　　??今天上午，群星計劃中國網(wǎng)站正式開通，標(biāo)志著該計劃在國內(nèi)的啟動。據(jù)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北京常駐代表處官員稱，該計劃在中國將面向企業(yè)和個人，但不接受社會團(tuán)體的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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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明心里一動，披衣走出病房，對護(hù)士說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熄燈時間，護(hù)士沒讓他去。他回到已熄燈的病房，拉開窗簾打開窗，原來老李床上新來的病人不滿地咕噥了幾聲。云天明抬頭看去，城市的光霧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還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銀色的亮點，他終于知道用那筆錢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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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送給程心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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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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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危機之初的幼稚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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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危機紀(jì)元頭二十年里人類社會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后的人們看來都是很難理解的，歷史學(xué)家把它稱為危機幼稚癥。人們一般認(rèn)為，幼稚癥是前所未有的對文明整體的威脅突然到來所致；對個體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人類社會的整體，事情就可能沒有這么簡單。三體危機帶來的文化沖擊，其影響之深遠(yuǎn)也遠(yuǎn)超過人們當(dāng)初的想象。如果為其尋找一個類比，在生物學(xué)上，相當(dāng)于哺乳動物的遠(yuǎn)祖從海中爬上陸地；在宗教上，相當(dāng)于亞當(dāng)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在歷史和社會學(xué)上，根本找不到類比，人類文明所經(jīng)歷的一切與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實上，這一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經(jīng)濟(jì)的根基。這一沖擊直達(dá)文明的最深層，其影響卻很快浮上表面，與人類社會巨大的慣性相互作用，這可能是產(chǎn)生幼稚癥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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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稚癥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計劃和群星計劃，都是當(dāng)時國際社會通過聯(lián)合國框架做出的，在其他歷史時期的人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前者已改變了歷史，其影響深入以后的整個文明史，將在另外的章節(jié)論述；后者則在出現(xiàn)不久便銷聲匿跡，很快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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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的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危機初期試圖提升聯(lián)合國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義的出現(xiàn)和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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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體危機的出現(xiàn)，使全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對聯(lián)合國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認(rèn)為，聯(lián)合國應(yīng)該進(jìn)行徹底的改革并被賦予更高的權(quán)力和支配更多的資源，激進(jìn)派和理想主義者則鼓吹成立地球聯(lián)邦，聯(lián)合國成為世界政府。中小國家更熱衷于聯(lián)合國地位的提升，危機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從大國獲得技術(shù)和經(jīng)濟(jì)援助的機會；而大國則對此反應(yīng)冷淡。事實上在危機出現(xiàn)后，大國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礎(chǔ)研究上進(jìn)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為他們意識到，太空防御是未來國際政治的重要領(lǐng)域，在其中的作為將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實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這些大型基礎(chǔ)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國計民生和國際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F(xiàn)在，三體危機對于大國政治家們來說，就相當(dāng)于當(dāng)年的冷戰(zhàn)對于肯尼迪，但這個機會比那次要大百倍。不過各大國都拒絕把這些努力納入聯(lián)合國的框架。由于國際社會日益高漲的世界大同熱，他們不得不給聯(lián)合國開出了許多空頭的政治支票，但對其倡導(dǎo)的共同太空防御體系卻投入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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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危機初期的聯(lián)合國歷史上，時任秘書長薩伊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她認(rèn)為創(chuàng)造聯(lián)合國新紀(jì)元的機會已經(jīng)到來，主張改變聯(lián)合國的大國聯(lián)席會議和國際論壇的性質(zhì)，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并擁有對太陽系防御體系建設(shè)的實質(zhì)性領(lǐng)導(dǎo)權(quán)。聯(lián)合國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夠資源作為基礎(chǔ)，這一點在當(dāng)時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群星計劃就是薩伊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結(jié)果如何，這一舉動充分顯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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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的國際法基礎(chǔ)是《太空法公約》，這并不是三體危機的產(chǎn)物，危機到來前，該條約就經(jīng)歷了漫長的起草和談判過程，主要參考了《海洋法公約》和《南極條約》的框架。但危機到來前的《太空法公約》限定的范圍是柯伊伯帶之內(nèi)的太陽系資源，由于三體危機的出現(xiàn)，不得不考慮外太空，但限于人類尚未登上火星的技術(shù)水平，在本條約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陽系外的資源毫無現(xiàn)實意義。各大國發(fā)現(xiàn)，這倒很適合作為給聯(lián)合國的一張空頭支票，就在條約上附加了一條有關(guān)太陽系之外的資源的條款，規(guī)定涉及柯伊伯帶以外的自然資源（關(guān)于自然資源一詞的含義，條約附件進(jìn)行了冗長的定義，主要是指沒有被人類之外的文明占據(jù)的資源，這個定義中也首次給出了"文明"一詞的國際法定義）的開發(fā)和其他經(jīng)濟(jì)行為，必須在聯(lián)合國框架內(nèi)進(jìn)行。歷史上稱這一條款為"危機附加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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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的第二個動因是逃亡主義。當(dāng)時逃亡主義初露端倪，其后果還沒有顯現(xiàn)，仍被視為人類面對危機的一個最終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太陽系外恒星，特別是帶有類地行星的恒星的價值便顯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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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的最初提案，是提議由聯(lián)合國主持拍賣太陽系外的部分恒星和其所帶行星的所有權(quán)，拍賣對象是國家、企業(yè)、社會團(tuán)體和個人，所得款項用于聯(lián)合國對太陽系共同防御體系的基礎(chǔ)研究。薩伊解釋說：恒星的資源其實是極其豐富的，距太陽系100光年內(nèi)的恒星就有三十多萬顆，1000光年內(nèi)有上千萬顆，保守估計，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帶有行星。拍賣其中的一小部分，對未來的宇宙開發(fā)不會有什么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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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奇特的提案當(dāng)時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pdc（行星防御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發(fā)現(xiàn)，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可預(yù)見的未來，通過這一提案對自己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利的后果；相反，如果否決它，在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卻肯定有麻煩。盡管如此，經(jīng)過多次爭論和妥協(xié)，還是把拍賣恒星的范圍從柯伊伯帶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后提案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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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一開始便結(jié)束了，原因很簡單：恒星賣不出去?？偣仓毁u出十七顆恒星，全是以底價賣出，聯(lián)合國只賺到四千多萬美元。買家全部沒露面，輿論紛紛猜測他們花那么多錢買一張廢紙干什么用，盡管這張紙具有堅實的法律效力。也許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很酷，盡管它永遠(yuǎn)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連望都望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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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伊并不認(rèn)為計劃是失敗的，她稱結(jié)果在預(yù)料之中，群星計劃在本質(zhì)上其實是聯(lián)合國的一個政治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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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計劃很快被遺忘，它的出現(xiàn)是危機之初人類社會非正常行為方式的一個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計劃的那些因素，幾乎是在同時，也催生了偉大的面壁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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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網(wǎng)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給群星計劃在國內(nèi)的代辦處打了電話，然后就給胡文打電話，請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證號碼等等。他預(yù)想了胡文對這個要求可能會說的各種話，譏諷的、憐憫的、感嘆的，但對方?jīng)]說什么，只是在長長的沉默后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國內(nèi)。"胡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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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是我打聽的。"
　　?
　　??"放心，我不是直接問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