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個后記,主要是有些后事必須交代,比如誰是老鬼?情報有沒有傳出去?如果傳了又是怎么傳出去的?等等疑問都懸而未決。
我當然要解決的,相信我。
只是,我先想說一說“前事”,比如我是怎么了解到這個故事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老實說,我以前的小說大多是胡思亂想出來的??ǚ蚩孔鰤魧懶≌f,博爾赫斯靠讀哲學書寫小說,寫小說的門道看來不止一個。我收集各個年代的地圖、旅游冊子、地方編年史,然后把胡思亂想種在合適的時間、地理上。我就是這樣做小說的,以前。
總以為,這樣弄出來的東西不會有人對號入座,不會被歷史后人責難。奇怪的是,這些年我的幾部稍有影響的小說都有人對號入座,他們以各種方式與我取得聯(lián)系,指出我作品的種種不實或錯別。尤其是《暗算》,被改編成電視劇后(據說有幾億人看過),來找我論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只好蟄居鄉(xiāng)下。因為找的人太多,已經影響到我正常生活。這些人中有位高權重的將軍,也有類似701那些機構里的那些阿炳、黃依依、錢之江式的人物,或是他們的后輩。他們中有的代表個人、家庭,有的代表單位、組織,有的來感謝我,有的來指責我。感謝也好,指責也罷,我總是要騰出時間接待,解疑答問。其實,我要說的都大同小異,所以一度我就像可憐的祥林嫂一樣,不時老調重彈。
當中有一個人,來意有點曖昧,他既不是來感謝我,也不是來指責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是來聽我講的,而是來對我講的。他來自浙江杭州,姓潘,名向新,是個化學教授,年前剛從某大學退休,賦閑在家。他告訴我,他看過我?guī)缀跛械淖髌?,包括根據我小說改編的影視,他認為我是個講故事的高手。
“但是,”他話鋒一轉,說,“真正講故事的高手是生活本身?!?br/>
我說:“當然,生活無奇不有?!?br/>
他說:“我手上有一個故事,是我父親的經歷,絕對是真實的?!眴栁矣袥]有興趣聽。
我說:“我對真實的故事不感興趣,我的小說都是虛構的。我喜歡虛構?!?br/>
他說:“你還是聽一聽吧,也許你會有興趣的?!?br/>
講的就是我前面寫的故事。
可以說,這個故事我是揀來的,有人送上門,我想拒之門外都不行。嘿嘿,我揀了個寶貝呢。
我不得不承認,與我以往虛構的故事相比,潘教授對我講的這個故事顯得更復雜,更離奇而又更完美,令我興致盎然。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不是隨意而來的,他蓄意而來,帶著目的,并以他的方式達到了他要的目的:讓我來重塑他父輩傳奇的經歷和形象。
為了更全面地了解這個故事,接下來的日子,我先后三次去杭州,當面傾聽潘教授父親等五位當事人塵封已久的歷史回音,他們都垂垂老矣。感謝上帝,讓他們延年至今,并且還保留了半個多世紀前的記憶。往事沒有隨風飄散。令我稱奇的是,盡管采訪的時間和地點各個不同,但五位老人向我講述的內容驚人的相似,相似的程度猶同己出。所以,我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有了足夠的信任和坦然。
不用說,潘老(潘教授父親)會告訴我們所有的秘密,他是這個故事的重要見證者之一。故事中,潘老是延安派駐杭州的一名地下工作者,組織代號叫老天,主要負責中共杭州地下組織與新四軍總部的無線電聯(lián)絡——無線電波是靠天空傳播的,叫他老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除此外,他也負責給老鬼傳送情報。
那么到底誰是老鬼?
“就是李寧玉!”潘老說,他就是李寧玉在遺書中說的那個良明吾夫:李寧玉的丈夫。
“不過,這是假的?!迸死细嬖V我,“我們其實是兄妹關系、同志關系,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br/>
二
前面說過,李寧玉自稱有個哥哥是被蔣介石殺害的,其實說的就是潘老。潘老早年是安插在蔣介石身邊的共產黨,后來身份暴露被判死刑。但他命大,正好碰到執(zhí)行槍決任務的人是自己同志,搞了個假槍斃,讓他死里逃生。從那以后,他一直隱姓埋名,浪跡四方。直到汪偽政權成立后,組織上把他派到李寧玉身邊,假扮夫妻,開展抗日地下活動。所謂他脾氣暴躁,趕到單位去打李寧玉,李寧玉自稱移情別戀,晚上不回家,跟他分居等等,都是為了給人造成他們夫妻不和睦的假象有意做的。這樣,兩人可以避開許多夫妻間應有的俗事,比如一起逛街啊,散步啊,帶孩子出門啊,等等。但畢竟還是夫妻,可以在一個屋檐下生活。
潘老說:“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把家當成站點,便于傳情報。”
當時李寧玉的情報很多,急件一般由老鱉負責傳遞。他們隨時可以見面,有暗號的,只要李寧玉當著老鱉丟個什么垃圾,老鱉就知道去哪里取情報。如果不是急件,李寧玉會在中午把情報帶回家,然后由潘老負責傳送。
李寧玉被軟禁在裘莊期間,由于敵人掩蓋工作做得好,全方位的,嚴絲密縫的,組織上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真相。說起這事,潘老的情緒有點激動,不停地搖著頭對我說:“其實開始我是有些警覺的,為什么?因為很奇怪啊,就出去幾天,搞得那么重視,既請我們在樓外樓吃飯,又帶我們去裘莊看,好像就怕我不相信似的。再說,恰好在那一天,老漢同志(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這里其實是有漏洞的,但是老虎綜合了老鱉的消息,最后沒有引起重視。這主要原因是第二天老鱉去裘莊,李寧玉沒給他任何暗示。老鱉認為,只要有情況李寧玉一定會設法轉告他,以往都這樣。他不知道李寧玉已經被牢牢監(jiān)控,不敢對他有任何表示?!?br/>
為什么老鱉第二次從廚房出來探了下頭就回去了?潘老告訴我,那是因為他看到李寧玉胸前口袋里插著那支白色筆帽的鋼筆。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只要李寧玉亮出這支鋼筆,等于是通知老鱉,不要接近她。
潘老說:“其實最大的錯誤在這兒,對亮出這支鋼筆的理解。李寧玉當時的意思肯定是擔心老鱉跟她聯(lián)系被敵人發(fā)覺,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鱉把它單純地理解為沒情況,無需接近她。所以,老鱉回來匯報說肯定沒情況。老虎正是根據這些情況綜合分析,認為李寧玉確實在外執(zhí)行公務,就沒管她了。直到她尸體被運回來,我才知道出事了?!?br/>
我不解:“遺言中明明說是急病而亡,你怎么能看出她出事了?”
潘老說:“首先突然死就顯得很蹊蹺,不正常。有什么病會突然死的?如果真要是突然死的怎么可能留下遺言?其次,她專門強調稱我為良明吾夫,這也是不正常的。像我們這種關系,她即使要對我說什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何必專門強調說吾夫?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她特別申明是因公殉職,死而無憾。這太不正常了。如果僅僅是為肥原工作而死,她怎么可能無憾?孩子還這么小,革命尚未成功,她應該死不瞑目才是!正是這句話提醒了我,讓我懷疑她身上可能帶出情報來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死而無憾?!?br/>
三
可是,潘老在李寧玉身上和遺物中找遍了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怎么可能有發(fā)現(xiàn)?肥原已經先他一步,把李寧玉遺體和遺物都翻爛了,至于穿的戴的都是新?lián)Q的,更不可能有。
“但我堅信會有,我沒有放棄,一直在找,在想,在猜。”潘老擰緊眉頭,仿佛回到那個現(xiàn)場,“當我找過多遍,確信沒有東西后,我懷疑她可能是用了某種秘密的方式。什么方式呢?我想如果在身上,肯定是在肚子里,她吞下去了。但這個她在遺言中沒有任何提示,再說這又不是那么好證實的,所以我先沒往這里想。不在身上,就在遺物中,如果在遺物中,我覺得唯一可能藏情報的地方就是那幅畫,而且她在遺言里也特別提到了這幅畫。于是我就細心地研看這幅畫,希望從畫里面發(fā)現(xiàn)什么。但我怎么看,再三地看,反復地看,就是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br/>
這畫當時就掛在潘老的書房里,已用絲布裱過,框在一個褐色的鏡框里。從畫的風格看,說是素描,其實畫得挺寫意,樹干和樹冠都是粗線條完成的,只有個大的輪廓,小草更簡單,長長短短,一筆落成,很馬虎。畫面是如此簡單,淺白,即使用放大鏡看,我也敢肯定那上面不可能藏有情報。
但潘老說,情報就藏在這幅畫里面,讓我猜。
開始,我看畫紙比較厚,也許可以當中揭開,所以懷疑是在夾層里。繼而,我覺得那兩個樹冠的形狀有點像某種路線圖,心想秘密會不會在這上面。后來,我又猜李寧玉給孩子附錄的那句話里有文章。如是再三,均被潘老否認。最后潘老看我實在沒有新的想法,提醒我說:
“你注意那些小草,有什么特點?”
這些小草我早已反復看過,長長的一排,高矮不等,一半在地面下,一半在地面上,疏密有度又無度,看上去畫得非常不經心,多數(shù)是一筆帶過。如果要說有什么特點,就是畫得隨意,就是不可能在其間藏匿什么東西。
潘老笑道:“你的思路不對,你總想在上面直接看到什么,怎么可能呢?李寧玉當時的處境怎么可能直接告訴我們什么?所有帶出來的東西都是被再三檢查過的,你能看到敵人也能看到,這肯定不可能的。你應該想到,她一定把情報藏在只有我才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那么我和別人不同的是什么?我有什么火眼金睛?我剛跟你說過,我是個報務員,當時杭州地下組織與新四軍無線電聯(lián)絡的電臺是我掌管的,而李寧玉本人是專職的譯電師,對莫爾斯電碼非常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