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縣衙的刑獄牢房不算大，就好似一窄小狹長(zhǎng)的短巷，兩邊各有五間牢房，中間通道勉強(qiáng)能容三人并排而行，而鄧志則被關(guān)在左邊最里間。
　　此時(shí)已是酉初時(shí)牌，窄狹的大牢內(nèi)前前后后共點(diǎn)了四盞豆油壁燈，光線很是昏黃，僅能分辨出犯人坐臥的大致位置而已。
　　鄧?yán)谖⑽⒌椭碜?，領(lǐng)著弟弟鄧森亦步亦趨地跟在獄卒身后。
　　牢內(nèi)逼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霉腐與尿騷血污交雜的腐濁氣味，只要聞到就中人欲嘔，連獄卒都不愿意在這里多待片刻，他匆匆給鄧?yán)陂_了牢門叮囑了一番，就快跑著出去了。
　　此時(shí)的鄧志面墻而坐，佝僂著腰，顯出頹唐老態(tài)。
　　鄧?yán)诶_木門，在門外輕喚道：“父親，我和森弟來看您了?！?br/>　　鄧志沒有說話，也不回頭，但那原本傴僂的腰卻勉強(qiáng)挺直，仿佛要掙扎著坐起來，卻又乏力難為。
　　見他這樣的掙扎，鄧?yán)谶B忙快步走上幾步，彎腰雙手去攙扶鄧志。他心中記掛鄧志的傷勢(shì)，口中也焦急地詢問：“父親，您的身體要緊么？可是哪里傷疼？快讓兒子看看……”
　　然而他話未說完，就感覺一股大力猛的推開自己。
　　卻原來是鄧志狠狠的推開了自己攙扶的雙手。
　　這個(gè)動(dòng)作用力過大，鄧志受枷傷了腰，此刻這么一番動(dòng)作，就感覺仿佛有一把燒紅的尖刀猛的扎向他的腰窩，整個(gè)人不由抽搐著倒向地面，發(fā)出了隱忍的冷哼。
　　鄧?yán)谟忠シ鲟囍荆伤氖终苿倓偱龅洁囍镜母觳?，卻被鄧志厲聲喝止“你別碰我！”
　　“父親？！”鄧?yán)诘氖忠呀?jīng)伸了出去，卻又停在了半空，“您，您這是怎么了？”
　　鄧志蜷縮在地上，仿佛一只茍延殘喘的老狗?？伤~頭青筋迸發(fā)，楞是硬生生雙手撐著地面，再次把自己給支撐了起來。
　　鄧志勉強(qiáng)坐直，轉(zhuǎn)頭看向鄧?yán)?，眼神中滿是冰冷不屑的神色。
　　被鄧志這樣的盯著，鄧?yán)诘男闹泻鋈环路鸨会槾塘艘幌?，那一瞬，他忽然意識(shí)到，自己功名被革除的事情，父親恐怕已經(jīng)知道了。而且……或許會(huì)有比這個(gè)更加令他難受的事情要發(fā)生……
　　果然，鄧志開口就問道：“你，你去給那些貪官污吏行賄送禮了嗎？”
　　鄧?yán)诒砬橥纯?，欲言又止。他就知道這件事情，最后會(huì)紙包不住火——原本他都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等把鄧志救出囹圄，那時(shí)再被他打一頓也是心甘，卻沒想到事情東窗事發(fā)，而父親卻還在大牢里頭。
　　鄧志盯著他，一字一頓的問：“如果你還當(dāng)我是你父親，你就不要欺騙我。你有沒有做過？”
　　鄧?yán)诖诡^，低聲回答：“有”
　　鄧志喘著粗氣：“好，真好，這就是我鄧志的兒子……那我再問你，你是不是因?yàn)榇耸率掳l(fā)，被革除了童生功名？曲沃縣是不是因此將我下刑？同窗是否因此你割袍？親朋是否因此與鄧家斷交？”
　　他說一句，鄧?yán)谏碜泳驼饎?dòng)了一下。
　　聽到后來，鄧森忍不住開口：“父親，不是的，是我……”
　　“二弟！”鄧?yán)诤鋈粩嗪纫宦暎骸斑@里沒有你說話的份！”
　　然后，他才面向鄧志，沉聲說：“是，兒子的功名被革除了。家里其它的禍?zhǔn)隆捕家虼私吁喽鴣怼?br/>　　聽到這里，鄧志忽然發(fā)狂的大笑了兩聲：“哈哈，哈哈……”他的哈哈，聲音中卻滲著悲涼：“我鄧不移一輩子無愧天地，最后……卻是養(yǎng)出了你這樣的好兒子！”
　　失控的笑聲后，他又開始瘋狂地咳嗽，那粗暴連續(xù)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肝都一并噴出的摸樣。
　　鄧?yán)谝姼赣H整個(gè)人痛苦的都要團(tuán)成一團(tuán)，忍不住去拍他后背，卻又被鄧志狠狠的推開。
　　“逆子，你不要碰我！我鄧志受不得你的孝敬！”
　　鄧?yán)谠谕忸^從未向人示弱過，但眼前是他的父親啊，他痛苦地哀求：“父親，我知道此事有違圣賢教誨，可是……可是當(dāng)時(shí)我沒有其它辦法了啊……我，我只是想救你，我，我……”
　　鄧志強(qiáng)行壓抑自己的咳嗽，冷笑著盯著鄧?yán)冢骸熬任?？你這是救我？還是坑我？你倒不如直接拿跟繩子勒死我，至少我還落得個(gè)干凈！”
　　鄧?yán)谏碜影l(fā)抖，他知道父親說的沒錯(cuò)，行賄之事既發(fā)，鄧家的處境的確是比先前更加不堪了。也許買通官吏的事情天底下到處都有，但做成了別人不曉得，和沒做成卻天下皆知，這里頭卻有天壤之別。
　　鄧志又咳嗽了好幾聲，才繼續(xù)怒罵道：“你們小時(shí)候我怎么跟你們說的？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困厄而改節(jié)。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你如今把我教導(dǎo)你的東西全都忘了！
　　“我入獄之后，家里祖母昏老不能理事，弟妹年少不懂世事，可是你呢？你可是不小了！為求一時(shí)之便，上欺祖母年邁，下誆弟妹年幼，干出這等辱沒門風(fēng)、違背祖德之事！想我鄧志一生清正，到頭來卻要?dú)г谀氵@孽子的手上……”
　　鄧?yán)谀睦锊恢赣H一生清正，最見不得這種勾連鉆營(yíng)、枉法徇私的勾當(dāng)。
　　他又何嘗不是？
　　他也想以君子為標(biāo)桿，行事磊落，不卑不亢。可如今大難臨頭，父親下獄、祖母臥床、弟妹年幼，哪一樁哪一件不需要他擔(dān)扛起來？
　　不是他不想，而是天不與我，徒之奈何！